安毅歉然地摇摇头:“不不!先生,我只是觉得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整天躺在家里白吃白住心里不是个滋味,男子汉大丈夫本该自食其力,怎么能让你们再增加负担……冬子别急听我说完,你也不容易,为了我的病你天天给我买肉粥,自己却偷偷啃些烂木瓜和半截红薯,你以为我没看见?我心里真难受,你和劳先生的救命之恩,对从没见过面的我如此仁义,这份情你叫我安毅如何报答?还好意思整天躺在家里吃白食吗?劳先生,你在广州四年了,熟悉广州城的情况,因此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在城里找个工作难不难?”
劳先生双眉微微一振,眼里闪过一抹欣赏之色:“小安子,你不用这么急,好好养几天再说吧。”
“我已经全好了……对了先生,以后称呼我不要用‘小安子’,叫小毅或者安毅都行,求你了好吗?”安毅诚恳地说道。
劳先生颇为惊讶:“这小安子叫得多顺啊!自然而然还透出股亲切,为何你不喜欢?”
安毅双手连摆:“不不!很难听的,‘小安子’这个名字和太监的称呼一模一样,我记得电视里演的慈禧太后就这么称呼太监安德海的,恶心啊!”
劳先生哈哈大笑。冬子乐完好奇地问道:“安大哥。什么叫做电视啊?”
“对啊。我也正想问你呢。”什么事也休想瞒得过心细如发地劳先生。
安毅立刻意识到自己漏嘴了。思绪如电连忙补救:“小时候在成都乡下看戏。那个镇子地戏台垫着许多大块石条。镇里人把那戏台叫做‘垫石戏台’。时常有演出队在上面演戏。”
劳先生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巴蜀可是天府之国啊。那里文风鼎盛千年承传。许多地名看似简朴粗陋。但琢磨起来就是一本史书啊!哈哈……既然如此。我就叫你小毅吧。小毅。看你举手投足率真自然。带人接物礼数周详。想必家学渊源吧?”
安毅痛苦地说道:“不好意思啊。街面上地招牌我都认不全。那些繁体字连起来我还勉强能看懂。可分开来有一半我不认识。细细琢磨很久才弄清个大概。”
“你把招牌上地字叫繁体字?”劳先生晓有兴趣地看着安毅。
安毅再次一愣,随即苦笑道:“看着笔画超过十画以上的字我就烦,所以就叫他‘烦体字’。”
劳先生听罢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啊!哈哈,你小子聪明啊!这样的概括新颖独特,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有这样的脑子何愁学不会呢?就拿冬子来说吧,他去世的父亲在家乡就是个私塾先生,他母亲原来也是吉安城外大户人家的闺女,冬子今年也是十八岁,生日是老历七月初一,只比你小一个月,都是光绪三十二年生人。冬子七岁就能背诵《增广贤文》全篇,一手字也写得中中正正有模有样,要不然怎么能考得上广州民政局?哈哈……小毅,既然这样我估计你找事做可能不那么顺利,大的洋行商行雇的都是能写会算的人,学历最低也得省城中学毕业,大学毕业甚至留过洋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啊,我看你还是找那些本地普通商铺去试试或许顺当些,等以后把字给念熟了,经验也增多了,再到那些大商行也未必不可嘛。”
冬子想了想建议道:“大哥,我们民政局的蔡科长对我挺好的,她说我的字写得漂亮也会算数,打算把我从服务队调到局里的服装厂做办事员,要是我能去的话,看能不能求求蔡科长收下你。”
安毅尽管心里难过,但还是对劳先生和冬子满怀感激:“谢谢你,冬子,我虽然认不全报上的字,但我想用不了多久就能习惯的,你说的民政局是个好地方,我在你带回给我解闷的旧报纸上,看到还是孙先生的公子孙科任广州市长,只要你努力,或许能有个好的发展前景,毕竟如今的国民政府是个新政府,说不定很快就能统治全中国,到时各种各样的人才都会有自己位置的。至于我嘛,不喜欢到政府机关或者他们的下属机构做事,整天对着上司点头哈腰的事情我干不来,还是去工厂或者商场碰碰运气吧,我相信只要努力,一定能找到个合适的工作。”
冬子听了安毅这话也不再勉强,劳先生心里却暗暗吃惊,没想到眼前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外表随和礼貌,骨子里却存着如此傲气,所说的话顺畅流利,不是蹦出几个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妙词汇,似乎对官场也有所认识,对如今身处逆境实力有限的国民党如此高看令人惊讶,细细一想,要是他没有一定的阅历和认知,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安毅的另一方面又让劳先生深感困惑,前段时间问他年纪时,他只说自己十八岁,却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年。劳先生不假思索点明今年十八岁生年就是光绪三十二年,年份生肖属马,新历的七月一号倒算就是老历的六月初一。这普普通通的话当时就让安毅听得瞠目结舌,嘴里还不清不楚地蹦出一句说什么“回到古代”了,让打卦算命信手拈来观颜察色炉火纯青的道教高徒劳先生深感不解,又不知如何判断才是。
三人又聊了良久各自歇息,安毅还是坚持他那个洁癖的毛病,拿上冬子好不容易弄回来的牙刷沾上点牙粉,扯下竹竿上的棉布面巾走向院中的水井。
冬子放下报纸,怎么也想不通安毅会把自己好不容易弄回来的牙刷叫做鞋刷,冬子细问过两次安毅都没有解释,而是歉意地笑了笑就说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安毅之所以把手上那把牙刷叫做鞋刷是情有可原的,这把广州自产的牙刷用粗糙的塑料和满是杂质的有机玻璃做柄,前端钻开三排小孔绑紧三排毛刷,毛刷部分是用整齐的马尾制成的,活脱脱就是一把小号鞋刷。
安毅没有解释为何称之为鞋刷,是因为他知道这把牙刷的来之不易,报纸上虽然有美国产牙刷的广告,但是一把牙刷的价格就相当于冬子三天的工钱,冬子能够为他买来这一把本地产牙刷和一小包碳酸钙牙粉,已经让安毅感激不已了。
夜已深,安毅还在向冬子请教广州城的工商业布局,得知没几家工厂绝大多数都是家族成员自己经营的小作坊之后,安毅暗暗把就业目标转向商业领域。广州自古就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商业和金融业的发展历史悠久在全国都名列前茅,工业反而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与武汉南京等地比起来差距不小,因此在商业领域寻找机会要多一些。
打定主意安毅志得意满地沉沉睡去,那里预料得到自己在即将开始的就业道路上遇到那么多坎坷。
正文 第三章 意外的邂逅
次日上午老天作美,灰蒙蒙的小雨在黎明前停下,给秋阳下的广州城带来阵阵清新凉爽的空气。
广州城的繁华程度让安毅颇感意外,他按自己的原定计划转悠了一个上午,足迹遍及一德路、大西门、状元坊和上世纪末毁于火灾再次挺立起来的十三行,沿途看到了不少荷枪实弹的军警,也时不时看到趾高气扬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令安毅深感惊讶的是,他在十三行和故衣交叉街口的小铺子里看到两个老外,竟然能用无比顺溜地道的粤语,为一只明代瓷碗和老板讨价还价。这事对安毅触动挺大,既然老外都能学会粤语,自己走投无路在此地觅食,怎么样也要尽快学会。
中午,火辣辣的太阳将昨夜小雨到来的水分蒸发起来,广州城遇到了一年中被称为“秋老虎尾巴”的那段时日。离开喧闹公园的安毅汗流浃背,一套明显是军装改成的衣裤皱巴巴粘在他的皮肤上,让习惯于天府之国潮湿温热气候的他倍感难受。坐在长堤大马路的树荫下,举目望去各种烟馆、赌场、茶楼妓院一家紧接着一家,不远处耸立的仿欧式建筑被广州人成为地标的先施百货、新新百货人来人往极为显眼,下方的长堤码头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江面上的汽笛声和圣心大教堂的报时钟声交相呼应,这恍如异界的独特风情让安毅目不暇接,情不自禁沉浸其中。
饥肠辘辘的安毅把纷杂的思绪收回,再次望向那一排长长的面向珠江的商行店铺,想起不少由于西关大火和商团军覆灭之后迁来的新店铺面前的一张张招聘广告,心里在盘算着先到哪家问问才合适一些。
不知不觉安毅的目光被斜对面一栋有着漂亮罗马式圆柱的三层洋楼所吸引,洋楼大门前几个大声哀求的青年嘴里的浓重湖南口音让安毅来了兴趣,等他走过马路靠近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大门左侧院墙上的一块普普通通的招牌把他吓了一跳:黄埔军校筹备处。
安毅心想黄埔不是办得好好的吗?怎么还在筹备?仔细一琢磨就明白其中的道理,大概是如今距离设置筹备处的时间没多久,这块牌仍挂在这里也不足为奇,处于繁华区的这个地方继续作为军校联络办公地点更有好处。
两个身穿灰色军装的工作人员显然是对门口这群喧哗的年轻人感到不耐烦,大声呵斥几句就让这七八个满脸哀求之色的年轻立刻返回自己的学校,年轻人却不愿放过机会仍在不停地解释申诉,无奈两个工作人员已经闪身进入院内关上了漂亮的铸花栏栅铁门。
安毅好奇心起,走近院墙细细观看张贴的《招生简介》,费力地读完几排字突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要不是有着几年打篮球锻炼出来的敏捷反应,安毅的脑袋非被撞到院墙上不可。等安毅扶着墙站稳身子,撞到他的那个面目俊朗颇具英气的年轻人已经来到他面前含笑道歉:“对不起了,我一时顾着说话,没留意就撞上你了,伤着没有?”
安毅根本就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但他生性善良,人也大方和气,听了对方的道歉连忙挥挥手,用标准的普通话笑道:“没事,我又不是老家伙撞一下骨头就散架。”
对方几个人已经围了上来,看到安毅这么和气也都友好地笑了。其中一个个子不高和安毅年纪相仿的短发青年非常细心,听完安毅的话立刻意识到他不是本地人,再看到安毅个子挺拔长相文雅,以为也是来报考黄埔军校的外省生,于是上前半步感兴趣地问道:“老兄也是来报考军校的吧?可第二期早就入学了,第三期尚未到考试日期,老兄来得不是时候啊?”
安毅连忙解释:“不不,我不是来报考的,只是刚才路过这看到墙上的招生简章一时好奇就停下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招工广告呢。”
几人一听反应不一。看样子就想告别离去。
倒是撞人地青年歉意未消又跟安毅说道:“我们是大本营陆军讲武堂地学员。只是我们地讲武堂教官很少也没什么正规教育。大家都不愿继续待下去。向黄埔军校提出申诉又没人接纳。所以今天又来反应情况。被拒绝后有点激动不记得看路了。对不起啊!”
“没事。”
安毅想了想觉得不对:“既然你们是军队学员。怎么不穿军装?刚才我在第一公园看到几个作演讲地黄埔生可是一身军装地。你们这……”
短发青年看到同伴犹豫。大咧咧地接过话题:“实话对你说吧。讲武堂已经没人管了。吃饭都成问题。我们这是没办法才换上便装赶到这里来申诉地。想让大本营把我们转到黄埔军校去。否则不是虚度光阴了吗?老兄你贵姓?来广州一定挺长时间了吧?在何处高就?像你这体格。不报效国家太可惜了!”
安毅尴尬地笑道:“我也说实话吧。我叫安毅。安全地安毅力地毅。老家在四川。刚来广州没几天。差点儿被当成商团军砍脑袋了。接着就病了一场。刚好几天没吃地了。出来找个事做。否则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
众人一听安毅如此诚实的话,人长得高大清俊颇有好感,加上自己几个也是偷偷离开北校场讲武堂的,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被军校筹备处工作人员拒绝之后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颇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于是就都走到院墙下围成一圈,和这个会说一口漂亮普通话的和善年轻人聊起来。
撞到安毅的俊朗年轻人和气地自我介绍:“我叫陈明仁,这位最年轻的叫李默庵,这是刘戡,这位是左权,这是李文、丁德隆、陈启利,我们都是湖南老乡……喂!老兄你怎么了?”
安毅张着嘴傻乎乎盯着侧边的左权,实在难以相信这个长得有点儿像共和国总理的人就是左权。安毅脸上满是惊愕之色,听到陈明仁的话回过神来,突然想起眼前这个俊朗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陈明仁又是一愣,限于历史知识的贫乏安毅不了解其他几人,但左权和陈明仁的名字他印象深刻。
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安毅迅速调整心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没什么,只是觉得各位应该到黄埔去才对。刚才我路过第一公园的时候,听到两位女生指着高台上的几个黄埔生议论,说什么高台上的都是黄埔学生领袖,左边口才很好很有风度的那个叫蒋先云,正在演讲的小白脸叫曾什么情,另一个好像叫贺衷寒……我走得急没怎么留意就离开了。各位老哥,我看各位都是大将之才,要是去不了黄埔就可惜了,你们何不赶到北面的公园,找到那个什么蒋先云和贺衷寒他们,让他们在老蒋面前帮说说情,大家都是年轻人肯定好说话,也许很快办成也说不定。”
“什么?你竟然把尊敬的蒋校长叫做老蒋?”神态严肃不苟言笑的丁德隆不高兴了。
“对啊!贺衷寒是咱们湖南岳州人,一定不会拒绝帮忙的。”个子敦实方面大耳的刘戡这时可不管安毅对蒋校长不尊敬,毕竟自己的前途要紧。说来也有趣,刘戡一嚷嚷大家都忘了安毅的不敬。
一直没开口的左权说话了:“这不失为一条路子,听说蒋巫山(蒋先云的字号)深得蒋校长的信任,又担任俄国顾问的秘书,在黄埔同袍和革命军中很有威信,如果能请他帮忙,希望就大了。”
“对啊……”
“我同意!”
“马上就去吧。”
一群为了自己前途在紧张商议的热血青年忘记了安毅的存在,安毅看看也不在意,想到要找一家商铺应聘的事情连忙告辞离去。陈明仁几个也客气地和安毅话别,等安毅一离开几个人迅速向北疾行。
令陈明仁等人庆幸的是,蒋先云和贺衷寒见到这几个倒霉的老乡很热情,听了几个人的遭遇之后立刻表示愿意帮忙,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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