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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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朝鲜族。
家庭出身:工人。
本人成份:学生。
文化程度:高中。
某某某某年12月参军……
某年5月全班参加“加强陆军师野战阵地攻防演习”,组织指挥全班快速占领阵地,比预定时间提前1分40秒完成射击准备,标尺误差仅0点7,创集团军该项业务最高记录,受检阅此次演习的总部首长亲切接见……
像这样的,韩陌阡基本上一目十行,速战速决,看完就扔。这样的情况太普通了,在集团军一级闹个一名二名的,立几个三等功的,韩陌阡的办公桌上比比皆是。接见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多啦,那都不是硬指标。韩陌阡有几千份材料要看,不可能在每个人的身上都下同样的功夫。
一堆表格、鉴定、事迹等等材料,就像一桌纷繁零乱的扑克牌堆在韩陌阡的面前,他一遍遍地洗这些牌,正着洗反着洗,循序渐进地洗和参差渗透着洗,每洗一遍,桌子的压力就减轻了部分——一批人被打入另册,而另一批姓名却紧紧抓住命运的船舷死不松手,咬紧牙关坚持在桌面上。于是再洗,又一批姓名纷纷落马,桌面上的队伍更加短小精悍。
这俨然就是一场严酷的战争,几千个人在他们本人并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他们的品行和他们的经历却被别人派遣出去,集合在韩陌阡的桌面上角逐厮杀,他们使用的兵器不是刀剑枪炮,也不是炸药导弹,甚至就连谋略智慧在这个战场上也派不上用场——结局的胜负似乎是早就决定了的,当然,胜负并不是由韩陌阡来决定的,而是他们自己——他们在此前为自己积累的能量在此刻骤然相撞,狼奔豕突于不足两平方米的战场。
几番比较,那山峦一样高耸的材料便摊成了五堆,韩陌阡的视野于是就清晰了——本战区炮兵现有四年以下兵龄的训练骨干(战斗连队的代理排长、班长、副班长)共有三千四百二十六人,已经纳入各级预备提拔使用的在册干部苗子一千一百三十三人,在军以上机关组织的各种竞赛或考核中得过名次的二百五十七人,其中获得过前二名的一百六十二人次,获得过综合成绩和单项成绩第一名的二十八人次,重复获得过第一名的有九个人。
如此一来,不幸和幸运、胜利和失败便同时诞生了——成千上百个年轻的小伙子最终落马,韩陌阡有一千条理由对他们的前景不予乐观的估计,他一边将他们的材料从桌子上扒拉下来,塞进桌边一只硕大的废纸篓里,一边由衷地替他们惋惜——殊不知,这些人也都是优秀的炮兵,在一个单位,一个连,一个营,乃至一个师,都是独领一方风骚叱吒风云的人物,而在这里,却被不容置疑地排除在韩陌阡的视野之外了。
在大量材料进入到废纸篓的同时,韩陌阡关注的视野也逐渐收拢,最终,另外一批人像群星一样冉冉升起在夜幕降临的空中,这些名字在韩陌阡的脑海里终于具体化了。当然现在他还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有“酒糟鼻子”或者有“焦黄的牙齿”。
五
准确时间是某年某月某日北京时间十一点四十五分,韩陌阡将第三部分最后一份简介扔进废纸篓,将桌子上林林总总的东西归拢整齐,锁上抽屉,便起身夹起皮包,准备离开办公室。这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但是在下了两层楼之后,韩陌阡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心里隐隐地冒出一件事,便停住了步子,思忖片刻,自我一笑,又接着往下走。
在楼底下遇见了夏玫玫的配偶康平和政治部机要员吴丽云,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韩陌阡躲避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公事公办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接着背道而驰。边走边想,吴丽云的嘴唇也太红了,为什么会这么红?莫不是涂了什么东西?机关干部是不许化妆的,她居然敢明知故犯,她是从哪里来的精神力量?又暗笑自己,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忙了一个上午,腰酸背疼,遇上个红嘴唇,不是个坏事也不是个好事,管他的呢。妻子林丰今天在门诊部值班,儿子韩大江全托,这顿饭还是在单身食堂吃,吃完饭,务必要迷糊半个小时以上,下午结束工作,给萧副司令提供一份翔实可靠的名单。
往前再走几步,突然又有什么东西跳进了脑子里,想想不对,还是回去先看看,万一有什么隐蔽的事情忘记了,搁到下午那是就大海捞针了。
想到此处,便不再踌躇,转身按原路返回,打开办公室,把纸篓拖出来,将上面的几个纸团一一打开,终于就找到了要找的那一张。
蔡德罕,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6月入党。
民族:汉。
籍贯:某某省曹县前桥乡蔡村。
家庭出身:富农。
本人成份:学生。
文化程度:初中。
历任战士、班长、代理排长。在某某某某年6月B集团军炮兵直接瞄准射击考核中,以首发命中、七发六中成绩,获集团军该项目第一,所带班获集团军同炮种直接瞄准射击总成绩第一、军区年终考核成绩第四。间接瞄准射击居集团军某某某某年年终考核成绩第二名,构筑阵地工事总分成绩第一。荣立三等功三次,被驻地市政府授予“优秀校外辅导员”和“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新长征突击手”等称号。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父母早逝,无兄弟姐妹……
就成绩而言,一般,各种荣誉称号也不算特别突出。这个基础,即使能够参加选拔考核,估计也很悬。但韩陌阡重视的是这个人的文化程度和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初中,这在韩陌阡目前浏览过的那些资料里,尚属首例,把尖子当到军区一级,就很少有初中生出现了,一方面是各级把关,另一方面,相当的高中生对于炮兵指挥中的对数函数计算都感到吃力,文革期间的初中生基本上没学过高次方的函数,两眼抹黑。但是蔡德罕却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地杀一路杀了过来,可见是有些身手的,至少毅力和勤奋可嘉。再有,这个人一无所有,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姐妹兄弟一个不剩,只落下一个“蔡德罕”的名字顶在自己的头上,了无牵挂,想要人累赘都没有人累赘他,那他不好好当兵他还能干什么?
最让韩陌阡重视的是,这个人自幼就丧父丧母,这一点恰好命中了韩陌阡心中的一处薄弱环节。韩陌阡也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父亲是新中国一支石油勘探队的队长,在他出生之后不久,死于一次油井喷发。他的母亲则在他十二岁那年死于突如其来的全国性大面积饥馑。那时候韩陌阡刚刚考上初中,每天中午放学回家,锅里都有一碗碎米南瓜粥和一块棒子饼,每次韩陌阡都要问,妈妈吃了吗?妈妈每次都回答,妈妈吃了。韩陌阡那时候正在长身体,饭量极大,妈妈既然说吃了,他也就信以为真了,每次都把碎米粥和棒子饼吃个精光,连掉在桌上的渣子都用手划拉到一起倒进嘴里。后来终于有一天,放学回来,锅里没有了碎米粥和棒子饼,家里也没有了妈妈,妈妈被人送到医院去了,不久就死了。韩陌阡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为了少年时代贪吃的那点碎米粥和棒子饼,韩陌阡悔恨终身。
蔡德罕和韩陌阡纵使有千条万条不同,但自幼丧失父母这一条是完全可以画等号的。在城市长大的孤儿韩陌阡比别人更能理解一个农村孤儿的精神苦难,也更能深切地体会到这苦难对他的一生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韩陌阡将那张薄薄的16开书写纸从头到尾又看了两遍,便将它放回到预备入选的那一堆表格里,他甚至产生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向萧副司令报告,通过干部部门,对蔡德罕这样的初中生,在文化考试的时候给予适当的关照。
韩陌阡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能帮蔡德罕做的,就是将他的名字填写在将要送到萧副司令手中的报告里。这就天高地厚了。
韩陌阡现在所做的工作,叫做“保底”。
命运的太阳已经初露微熹,在几千个骨干当中,能够披荆斩棘攀上高山之巅,幸运地沐浴到这缕阳光的,毕竟只有极少数人,在他们尚且惶惑茫然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在千里之外,在本战区的心脏,一个叫做韩陌阡的三十四岁的年轻老成的参谋,已经把他们的未来输进他的铝合金计算盘里,一遍遍地搅拌着清理着,进行了接近于真理的预估——挑选挑选再挑选,淘汰淘汰再淘汰,凝练凝练再凝练,删繁就简,提炼出含金量比重最高的那一部分,形成书面报告,然后以萧副司令和组织的名义通报到部队,保证他们在第一轮政审中顺利过关——当然,这只是为他们取得参加选拔资格所做的初步努力,也只是向他们提供一试身手的基本保障。把他们放进这个角斗场上,他们还要接受各种类型的考核,最终能不能入选,就连萧副司令也不能给谁打包票。
蔡德罕自然无从得知军区炮兵司令部参谋韩陌阡在这个中午——在已经下班之后又反复再三,重新回到办公室的这件事情对他会产生何等重要的意义,他跟这个人无亲无故素不相识,要不是大家都是炮兵,这个人既没有理由收拾他也没有理由援助他。
蔡德罕后来知道的事实是,先是团里和师里把他作为重点报了名,后来军里干部处又来了通知,初中生一律取消参加选拔考核的资格,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笑笑,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尽管他十分不希望有这个结果。
再往后军里和师里又来了一个补充通知,凡是在军区挂上号的训练尖子必须参加选拔考核,在师里下发的这个补充通知的后面附有“军区挂上号的”、“必须参加考核的”人员名单,这份名单里就有他蔡德罕,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是初中生。[奇+書网…QISuu。cOm]
得到这个消息后,蔡德罕跑到营房后面的小河边,独自小哭一场,也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军区挂上号了的训练尖子,就算这次考不上也值了——组织上对得起咱了。
六
韩陌阡是6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学的是生物专业。自从父母相继去世之后,他就被外公外婆接到另外一座城市了,外公外婆家里的状况要比他爷爷奶奶家好得多,至少可以吃个半饱了。韩陌阡就在这半饱的状态下完成了初中学业,而等他上了高中之后,终于就可以比较放心地吃个全饱了。
韩陌阡的遗憾在于,大学刚刚上了两年,就赶上了一个荒诞岁月。当时正是血气方刚,自然要怀着解放全人类的雄心壮志投入到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去,以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为自己的最高理想。不幸的是,不久之后那场革命成了暴力行动,他亲眼看见了一些人毫无道理地挨揍或者死去,方领悟他的理想和荒诞的游戏搅和到一起去了,大失所望之余,毅然投笔从戎,先是在一个连队当文书,然后提干当了副指导员。
到了70年代中期,军队有点规矩的趋势了,开始重视知识了,才把他调到军区炮兵司令部当了参谋。虽然满腹经纶,但由于资历浅薄,很受具有丰富革命斗争经验的工农干部的蔑视。自己倒也知趣,即使满肚子这个想法那个主意,也始终是深藏不露的,默默无闻一干就是五个年头,一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没有想到,这个极不起眼的小人物引起萧天英的重视,既不是在大战决策当中起了作用,也不是在危难时候舍卒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