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止记-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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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顺想着应该去向皇上辞行。其实是用不着的,但在他毕竟有点不同。刘荣早安排了一个徒弟顶了文顺的缺,自己在暖阁外头拦着,说:“你当上头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理?”文顺明知道刘荣巴不得自己早点走,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永承命他这么说的,心里又凉了半截,只得一路跟着两名负责看送的太监离了崇华殿。永承口谕里只说将他“发往陵园以充看护之役”,却被刘荣钻了空子,挑了两个心腹的手下,照着罪刑发配的旧例押送着上路了,只是没枷锁。
一路上车马是必定没有的,只靠两条腿走,文顺从没有出来过,看到街上集市喧闹,棉衣打着补丁的老头挑着担子高声叫卖炊饼和卤牛肉,又有许多卖冰糖葫芦的举着稻草捆,上面插了一圈,活像扛了个红刺猬,不禁感到熟悉的新奇,小时候的许多事也渐渐想起来了。他们在城东经过一家很有名的妓馆,穿着红绸裙子的姑娘才过午就倚在二楼的栏杆里看人,三个人出来的时候都换了便服,那十六七岁的雏妓拔下鬓上簪的一朵新鲜月季花,“啪”地丢下来,正打在文顺脚边。文顺吓了一跳,抬头往上看,那姑娘却愣了愣,眼睛里忽然欣喜起来,漾出了笑,扬着纱绢的帕子高声叫:“公子是外乡远路来的吧?看着面生呢。快上来喝杯酒,姐妹们慢慢儿地告诉你什么地方才好玩!”文顺窘迫地红了脸,连忙地把头低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大约是皖南的乡下,父母都在饥荒里死了,不是饥荒就是疫灾。收养他的那户人家总是这么含含糊糊地打发他,却从来不说他生在哪个镇哪一村,他也猜过,其实也许他们根本没死,只是因着什么理由才把他卖了,要么就是送了人,越这么想就越觉得是真的。那户人家姓杨,他也就跟着姓杨。杨家的老婆一直没生过孩子,却在他十岁那年忽然怀了一胎,隔年养下来是个儿子。有了亲生的子嗣传香火,抱养来的自然就嫌碍事了,文顺瞧得出他们渐渐带搭不理,又常唉声叹气说现下年景太差,只靠一个男人怎么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杨氏有时在饭桌上便抹起眼泪来,絮絮叨叨地骂她爹娘当年没长眼,王
举人明着提过要讨她去做小,要是当初上杆子一顶轿子抬了去,也不会现在穷得连胭脂水粉都买不起。又恨文顺年纪还小,如果再大几岁,就去城里找个杂货铺木匠坊当学徒帮工,好歹也能赚回几吊钱,不至于吃白食。她这一哭,文顺就连饭碗也不好意思再碰了,听了几次,就赌气离了杨家,到西京来谋生。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要力气没力气,要个头没个头,太累的事情也做不了。杨家最初还央着王举人的儿子写了几封信来,问他找到什么活计没有,过了几个月,索性连信都没了,只当自己没养过这个儿子,从此再就没有了消息。文顺困窘无助,只差去讨饭,有一天在茶馆扫地,听见两个散客谈论南门外两个刀儿匠,说到“这年头在外头摆摊子卖艺,还真莫不如心一横,把命根子舍了去宫里混口饭吃”。这话莫名其妙地在他心里生了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真做起来了,等他知道后悔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其实现在想起来,当初似乎并没有多么走投无路,也不一定非要进宫不可,可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不是很向往的事,却常常铁了心地一条路走到黑。
等出了城,人烟就渐渐地少了,因为这季节的缘故,草木都枯着,风沙像刀子似的割脸,到处都是凋敝和衰败。直到天全黑了才遇到一处驿站,文顺从没走过这么多路,只觉得腿都要折了,又在数九寒冬里吹了一整天的凉风,连是冷是饿也觉不出来了。当晚就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半碗白粥,到了夜里身上沉重,头昏眼晕,略动一动就像要裂开似的疼。文顺心里揣度,这么着怕是要病起来,但是到皇陵正经还有四天的路要走,不禁惴惴不安,强逼着自己合眼睡下,没过多久就被人踹着床板折腾起来,说要赶路。
两个太监平白无故摊了一场遭罪的差事,心里老大的怨气,只想早点交了人回宫,文顺只得跟着硬撑着往前走,荒郊野岭里过了一天,情状更加重了。到晚间睡觉时,文顺朝驿馆的人问附近有没有大夫,被一个押送的太监听见了,阴阳怪气地道:“小爷,出了皇城就甭这么娇贵了,这穷乡僻壤的上哪去找大夫?少不得又耽误一天的路。咱劝您快点歇了,早一日把您伺候到园子里去,咱也早一日交差不是?”文顺没力气和他辩,因为摸着额头上滚烫的,以为是风寒,就向厨房讨一碗姜汤喝了,第二天起来似乎觉得头疼好了点,但是又添了胸闷的症状。
捱到陵园,文顺去找了个大夫瞧病——因为这里人少,连医馆也没有,只有两个早些年获罪的老太医长年住着。见他咳得面颊赤红,痰里又
带血,皱着眉头搭了把脉,说是肺热亏虚,又怪他不早看大夫,如今就算一时治好了也难保不坐下病根。文顺听了起初还有些难过,等后来习惯了天天早晚不吃饭先灌两服汤药,也就无所谓了。
这皇陵里管事的太监姓郑,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给发送了来。人家都说守皇陵就是进了冷宫,离了西京就再没人记得了,一向只有发去守陵的,从没见过谁从皇陵给调回来,但郑太监总说自己有个表侄子在太后面前受宠得不得了,过不多久就能让他回宫的。他每个月都要和人这么说上两次,但是从来没有确实的消息,慢慢的也就没人当回事了。郑太监得知文顺是从延寿宫出来的,便很积极地向他打听他侄子的事。文顺听那名字有点耳熟,但记不起是谁,过了几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被永承赶出崇华殿的太监小郑子就是他侄儿。郑太监压根不晓得他侄儿早没了,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炫耀,文顺也不敢说破,就推说自己只是做杂役的,没机会见上头的人。然而他又庆幸这地方消息闭塞,与世隔绝似的,也另有一番好处。至少没人再提他和永承那回事了。
文顺的病稍微好转了点,郑太监便催着他出来做事,按他的话,“打发你不是来装疯养病的,这么大的地方,多少活都等老爷我亲自动手么”。有个小太监叫小倪子的,看出文顺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就偷偷地和他说:“杨公公,您这着实算是轻的了。您不知道,往常那些新来的怎么着的都有,打折了腿的,挖了眼的,割了舌头的,连戴枷号的都算不上稀奇。发派到这种地方来,不就是等死的嘛!”文顺嗬嗬一笑,道:“这话真不错!天天跟死人在一块儿,不早点死了怎么对得起这块宝地的戾气。”小倪子听了倒也不慌,说:“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犯上的话嘛,说了也就说了,没人知道。”文顺“嗤”地一声笑出来,道:“哪里远了,那山头下边儿不埋着好几个?”一面用下颌指着先皇陵寝的方向,不知怎么扯着了喉咙,不由得弯下腰,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个女人唤作黎大奶奶的,住在正房里,有两个小丫鬟伺候她。听说她原本是崇华殿的宫女,不知道哪一年被先皇偶然瞧中了。那时候也是闹得很沸沸扬扬的新闻,大家都说只等黎姑娘一害喜,肯定是封起妃来,飞上高枝儿去了,不料这喜信却总也没有过。有人便在私底下议论,说这样年纪轻轻的怎么怀不上,多半是有病,天生的命贱福薄;又有个和她相熟的宫女说有位妃子骗着她喝了一种药,别说这两年,这辈子能不能怀上都难说,但到底那妃子是谁,她怎么
也不肯说出来。过了只半年多,先皇在她身上的兴致就消耗光了,她还是做她的宫女。等先皇驾崩了,人们才突然想起她来,说她是被临幸过的,自然不能放出宫随便她嫁人,便找了辆马车送到皇陵,让她继续“服侍”先帝。然而她没有名分也没有封号,大家反倒踌躇起来,疑惑着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她。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句“黎大奶奶”,别人也就跟着叫起来了。
黎大奶奶平日里从不出门,不仅这样,连房门都不愿意开一开。饭菜都是丫头用食盒提进去再提出来,大约她也是觉得自己一个女人面对一群太监无话可说,也怕见了面尴尬,宁可藏在屋里念经。有一天她忽然出来了,手里拿着本卷了页角的书,一个丫鬟跟着她,把一盅茶放在院子当中的八仙桌上,又用手帕把那椅子擦了擦。这桌子原先是郑太监的,因为嫌它搁着碍事,就叫人搬出来,预备着天暖了在院子里抹骨牌推麻将。
这时候已经开了春,外头不那么冷得呆不住人了,文顺同着一群太监蹲在院子里挑香椿叶子——因为人少,开支又有限,所以厨房只从附近的镇上雇了三四个厨子,洗洗择择的事情就都得他们自己动手。不过这样太监们反倒觉着自在,自做自吃的,日子过得多少有点像普通人的样子了。看见她过来,大家就互相瞄着,有一个站起来道了声“黎大奶奶万福”,另外几个也不得不跟着站起来躬身请安。文顺是第一次见到她本人,忍不住藏在小倪子肩膀后头仔仔细细看了她几眼。她最多不过二十□岁,五官并没有十分漂亮,只是眼梢微微地向上提着,略微露出点妩媚的神色,皮肤由于常年不见阳光的关系,并不是洁净的白皙,而是带着点病态的苍白,也看不出脂粉妆扮。她穿着天青色没镶边儿的夹袄,米白裙子,发髻整整齐齐地梳了,却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一根绿玉簪子斜着插在右边。黎大奶奶欠了欠身回礼,笑着道:“最近天好了,新鲜蔬菜也有了呀。”没人回答她,她似乎有点不自然,又问道:“我听说前儿来了新人?”
一个太监叫王有金的,“哟”了一声道:“黎大奶奶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人都来了好几个月了,敢情您是刚知道。”文顺听着那话里非但没什么恭敬,反而有点嘲讽的意思,不禁又看了她几眼。黎大奶奶也不生气,径自在黄杨木椅子上坐下了,说:“你这是怨我不帮你摘菜叶儿所以恼了吗?我难得出来逛逛,还一心想陪你们说说话呢。”
王有金哈哈一笑,道:“您是要折死奴才们了,这地上暴土扬沙的,
别脏了您的衣裳。”黎大奶奶仍是笑着:“你们的衣裳脏得,我的怎么就脏不得?你们做了半天也累了吧,我叫人沏茶——”说着便扭头叫秀桃。跟她出来的那个小宫女依言捧了个托盘来,上面有一壶茶和几只白瓷杯子,王有金上前接了,又原封不动放回桌上,道:“您见外了不是?这要是在宫里,主子赏口茶喝可是天大的脸面,以前没摊上过这福,今儿个在您这儿给补上喽!”虽是这么说了,却没有要倒茶喝的意思,就是明摆着不领这情了。黎大奶奶脸上僵了一僵,问:“谁是新来的呀?”说着,眼睛在人堆里扫了一圈,落在文顺脸上。文顺从小倪子身后走出来。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她一来气氛就不对了。对这黎大奶奶,跪是不该跪的,但只点个头的话又不太恭敬,也不知道是该自称“奴才”还是什么,只好浅浅地扎了半个千,说:“见过黎大奶奶。”黎大奶奶“哦”了一声,把那本卷了边的书一翻,就像没听见他似的。文顺疑惑起来,莫不是自己礼数差了,惹着她不高兴?王有金在旁边拽了下他的袖子,用只有他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