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止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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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下横倒在地上,尸首早硬了,吓得叫嚷起来。郑太监来看了一眼,乜斜着小倪子张口就骂:“不长进的东西,没见过死人怎么着?抬出去埋了不就完了!大惊小怪什么!”随口指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用草席裹了那老太监,装在他们平时从镇上采买米面的车上,往城郊去挖坑埋人。
文顺一直盯着那架破板车嘎吱嘎吱地走远了才回来。夜里他茫无目的地走到后山,坐在草甸上,什么也不想做,指腹来来回回地拨着剑锋发呆。他本来并不觉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差一点就要被打死的事也不是一两回了,但这一次他心里特别的发怵。比起死亡,在这廖无生气的荒野里慢慢消磨掉一辈子更加令人恐惧。但最让人害怕的是,这样的一辈子完了之后,他看得见自己最后的结果。草席子那么一裹就扔到土坑里去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得是这么着,一样的。他心口上仿佛突然长出一团毛愣愣的线,堵着,搔着,整个人都烦躁起来。文顺“咚”地向后一仰,那硕大的月亮便突兀地跳进了视野,苍白,刺眼,让他浑身有种带刺的异样。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永承来。其实就算他在宫里,最后也很可能是一样,拿面草席子还是什么的卷一卷,就丢出去了,但说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皇宫和这里究竟哪儿更好些,他也说不上来。现在他终于活得像个人了。然而随即而来的是巨大的孤独和寂寞。尤其是过了这么久,永承当初是如何对待他的,在他的印象中也渐渐模糊了,那些暴虐的细节慢慢地都被他遗忘了,偶尔想起来,都是和善的地方,仿佛皇上一直待他并不坏,也没有打过他,在床第之间也是认真地拥抱过他的。可既然是这样,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文顺不禁感到茫远的不解和惘然。
日子这样的过去,有一天他忽然很想再见永承一面。文顺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么跑出来的,总之一有了这个念头,就一天比一天变得强烈。至于见了之后要做什么,他想不出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是抱着最下贱的那个愿望,想着永承能再要他一次。他立刻又为自己感到愤怒和羞耻,明明是那么剧烈的痛楚,自己竟然期待起来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是再没有机会回宫了,因此无论多么羞耻的念头,也只存活在他自己心里。轮到他去镇上采买的时候,他开始经常和人打听最近西京都出了哪些新
闻,虽然听到的总是些不相干的消息,他也觉得这样就行了,也算是知道了离永承更近一点的事情。
临近秋天的时候,有一天他们正在吃饭,因为近来洒扫的杂务增多了的缘故,人手不够用,郑太监就安排他们轮着班去厨房里吃。原来放在院子里的牌桌因着天冷,也搬进来当了饭桌,时间一长,原本就落了灰,又被油烟熏着,就腻上了一层说不清是土还是泥的黏物。王有金把夹帽扣在筷子筒上,咕咕哝哝地一面骂郑太监四六不通,连吃顿饭的时间也要克扣了去干活,一面骂厨子一定是故意磨磨蹭蹭,下绊子不给他饭吃。那厨子是从镇上雇来的粗人,本来就嫌粮饷太少,正和郑太监吵呢,平白无故挨了王有金一顿剋,终于耐不住火起,“当啷”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摔,破口大骂道:“老子正是看你不顺眼,下绊子给你小鞋儿穿!你能怎么的?放那么三贯不到的铜钱,倒想让爷爷伺候你们这么一大帮子人吃喝拉撒,这生意做得真他娘的好!惹火了老子,大不了现在就撂挑子不干了,省得见天儿一群没种的货在眼前晃得恶心!”没待王有金发话,厨房里别的太监先不忿起来,三三两两的上前就要动手。文顺在一旁皱着眉头,看得十分恼火。这一阵天气骤然转凉了,他旧年咳血痰多的症状又露了点端倪,平日里多说两句话都嫌不舒服的,此时也懒得劝架,径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还没到门口,郑太监却先跨了进来,把厨房里的人挨着个扫了一遍,掐着喉咙道:“安生日子都过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黄汤都堵不住嘴,还想操家伙了?”
一众太监都讪讪的不作声,厨子见他们人多势众,也不敢嚣张了,自去盛粥热菜。郑太监掀开夹袍后襟,往黄杨木凳子上坐了,忽然“嗐”了一声,朝门外道:“人呢,怎么这就给吓没影儿了?”大家往门口一瞧,才见一个小太监挎着包袱,畏畏葸葸地探了探头,便知道是又有新人了,□裸地上下打量起他来。小太监进了门,却忽然不怕生了,殷殷勤勤地往桌上端汤送菜,又赶着烧了一锅热水,泡了滚茶捧到各人手边。郑太监得意道:“来的要都像这个样儿的,老爷我省多少心!”那小太监赔着笑立在一边,等人家拉他才坐下了。
自打文顺之后,已经很久没来过新人了,这个小太监便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被扯着问这问那,又打探他为什么被发配到皇陵来。这小太监也伶俐,看出来郑太监有品级,就故意地向众人道:“我活该在这儿受罪,也就认了,但这块地方是怎么也困不住郑爷的,依我看,郑公公不多久就能回宫赚大顶子去了。
”文顺正要喝水,听了这话,便猜着郑太监必是又和人家炫耀他那侄子了,不禁微微地一抿嘴,一面用茶碗盖掩着,一面在郑太监脸上扫了一眼。郑太监喜笑颜开,搛了一筷子豆角嚼着,嘴里鼓囔囔地说:“你们别以为人家小,就没见过世面——这双眼珠子还真不是白长的!”
小太监脸上立刻浮上几分得意来,故意神秘地道:“这话可不是我瞎掰,都是有凭有据的——如今庆安宫的惠娘娘怀了龙子,那可是多少年来后宫里边独一个儿!现下整个皇宫都围着惠娘娘转,等孩子落了地,要是个男孩,还不得立时三刻就封太子?就算不是,也必定要大赦的,到时候郑公公不就是咱们里边头一份儿?咱们还都指望着您提拔呢!”
小太监还没说完,文顺手里的碗盖一下没拿稳,“当啷”一声掉在桌上。像是突然有只手把喉咙攥紧了似的,一时间堵得喘不出气,心口也骤然狂跳个不停。惠妃已经有了永承的孩子。他喃喃重复了一遍,总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然而没有人站出来指他的错。文顺捧着碗走到灶台角落里,把没吃完的冷饭一股脑扣在木桶里,那碗里还剩了一大半,他怎么都咽不下去。桌边这会儿已经围了七八个人,文顺从后面挤出一条狭窄的路,走到堆放木柴的院子里去,他举起手摸了摸,脸上烧得滚烫,连自己也觉得奇怪,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脸红起来。
这一天文顺没有去练剑,因为总觉得胸口隐隐的憋闷,又懒怠走路,便早早吹了灯睡下了。他和小倪子住在西面的耳房,这时候小倪子还没有回来,大约是趁着这半刻的闲工夫去找秀桃说话了。文顺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屏气敛声地等了半天也睡不着,身上却开始一阵阵地燥湿起来。文顺不耐烦,索性把被子掀了,任凉风从门缝往里灌,很快地吹干了身上的汗,渐渐地反倒觉得冷了。小倪子信佛,所以房里随时都供着香,一柱可以燃很长时间。香烛顶上的火星受了风,一闪一闪地忽明忽灭,文顺直直地梗着脖子盯着那几点微红的光亮,一动也不动,直到香烧完了。他挪了挪身子,觉得十分异样,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拧到一起去了似的。
他喉咙非常干,就想要爬起来倒一碗水喝,但是才侧了侧身就怎么都挣扎不起来了。文顺躺回原处,嗓子眼里仿佛被什么堵着,隐隐约约有些腥甜,便知道是之前肺热的病根又发作了,只是这次来得比之前更厉害些。意识到这样的状况,他反而冷静下来。他细细地咀嚼着那小太监的话,觉得有些怅惘,又有些怨恨,总像是被永承背叛了似的。他还在幻
想着能再见他一面,他却早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他马上又觉得自己可笑。他从来也没有得着过什么承诺,非但如此,永承在他身上有没有半分真心都难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难过呢?
就算惠妃把他骂得那样不堪,还打过他,他也从没有把她当作过一个怨恨的对象。但如今她怀孕了,文顺突然厌恶起她来。也许永承还是有一点舍不得他的,只是因着惠妃撺掇的缘故,才执意要撵他出宫。一定是这样,因为永承连自己刺伤了他的事都没有在意,他待自己已经是和别人不同了。然而更多细小的事情在昏昏沉沉中纷至沓来。永承强要了他的那晚,他衣衫不整地跪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身体的僵硬和痛感在这一刻似曾相识地袭来。在朦胧中,文顺听见门扇“吱嘎”响了一声,知道是小倪子回来了。他想张口叫小倪子帮他倒碗茶,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听到声音。方才明明怎么也睡不着的,这会儿反倒困倦得不行。
第二天醒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他正奇怪怎么睡了这么久,就听见小倪子在门外咕咕哝哝的和人拌嘴。文顺强撑着坐起来,胸口微微地疼,但比前一夜轻了不少。他刚坐稳,小倪子就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菜、一碗粥。见文顺醒着,小倪子吃了一惊,连忙跑过来笑道:“杨公公起了。最近身上又像是不自在了么?我刚才碰见王有金,本来想让他替咱们跟郑爷说一声,告个假,没成想那老东西推三阻四的不肯去,反倒说我多管闲事。”一面愤愤地说着,一面趁文顺不注意,把床边旧凳子上放着的一块帕子扯掉了,塞在袖子里。文顺却眼尖,早看见那帕子里隐隐地透了一片绛红,苦笑道:“劳动你费心。我这病着实招人讨厌,少说也要一个多月不能做事,难怪他看不惯。以后若是每年都来上这么一两回,连你也要不耐烦了。”
文顺披上衣服,把东西吃了。大约是因为进了些暖汤水,身子又热起来,拿了镜子看时,只见颧骨上抹了胭脂似的两片通红,倒像突兀地沾了两块油彩。这一次的症状和上回不同,料着不是轻易能好的,便也不敢逞强,央小倪子去请去年诊过他的老太医来走一趟,小倪子答应着赶忙去了,过不到两炷香时候却独自回来,脸上更加气鼓鼓的。原来那太医一贯倚老卖老,嫌天不好懒怠动,非要人亲自去了才给瞧。文顺道:“少不得我就走一遭罢,谁叫我求着他呢。”便三层四层地裹了几件厚衣服去了。老太医见着他,嗬嗬干笑了两声,道:“原来是你。你可千万别埋怨我老头子腿上骨头重,这儿可不比宫里,任谁传召一
声都巴巴儿的上杆子登门伺候。”文顺也不答言,径自在堂屋当中蹲着,药碾子里还有一半没成粉末的干草,也不知是什么药材,拿起来一闻,一股子刺鼻的苦味,连忙放回去了。
老太医捉了他的手,略微地搭了一下,眉头皱得像有深仇大恨一般,又细细摸了半天,方才道:“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想到有今天了,病根儿在那儿放着呢,只是没料到这么快。”文顺心里“咯噔”一声,那脉更像鼓点似的敲了起来。太医写了张方子递给他说:“药暂且吃着吧,明儿我和管事儿的说一声,你还是搬到北院去住的好。”这话坐实了文顺的猜测,他急着想听那病从太医嘴里说出来,可那老头儿偏偏绕着不肯讲明,文顺实在忍不住,勉强挤出一点笑来,问道:“莫不是真成了肺痨么?”太医反倒愣住了,匆匆地把目光扭到一边,重新坐到药碾子后面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