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曲待谁欤-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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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绝命之时,”温商尧反倒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若能如是留一全尸,便是大幸了。”
周棣闻之大惊,慌忙道,“国公,何出此言!”
男子但是微微一笑,又曲指于唇边轻咳数声。
放目远眺,一树缤纷,满江荻花。
风过而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主角名字,为了切合文名,所以就“宫商角徵羽”了嘛XDDD不过温二的名字作者还是念成“温羽徵(zheng)”的,比较好听哈~~~
☆、2、劝君更尽一杯酒(上)
“只消取益气驱风之药入膳,再待微臣稍施攻砭。如是卧榻静养,不日便可凤体康健。”乍暖还寒时候,已是古稀高龄的温太后抱恙在身,传了御医阮辰嗣来甘棠殿内瞧瞧。诊脉过后,恰巧碰上温羽徵前来问安。
阮辰嗣身姿颀长,容貌清逸,与温羽徵俱是二十七八年纪。知其医术精湛气义高洁,与兄长温商尧又是挚交,卸了铠甲的温大将军也一并收起了他的骄逞狂傲,略略颌首作礼道,“阮大人。”
温氏一族发轫于温太后的独得眷宠,艳冠后宫。
温氏外戚中温太后最宠爱温羽徵。他的俊美无气宇轩昂时常让她想起已故世多年的孝宗皇帝,那时她初入宫廷,似一株蒻草被植进孝宗皇帝简念的花圃之中。她总能从这侄孙儿的丰姿俊骨中骤然看见一个少女正懵懂怀春地素手贴黄花、玉指绾青丝,短暂地忘却那个豆蔻少女如今已是暮秋花残、白发盈头的古稀老妇了。
冠玉面,渥丹唇,昂颈阔步间风采瑰玮绝世,似一注流光点亮了因太后多日病恙而阴霾密布的甘棠殿。惹得侍奉左右的婢子个个羞得面似桃夭,一概埋头向下,暗暗忖思不已:这大将军当真是尽得人间风流!
长身阔肩的大将军双膝触地跪下,如稚子般将头埋于老太后怀中。偻起身子,两只瘦骨如柴的手爱怜地抚摸着男子的俊挺面颊,温太后含嗔带笑道,“国事虽重,也不可误了自己的家事。既过了顽劣年纪,就休再流连花街探红问粉,好好寻个名门闺秀结亲才是!”
“姑祖母教训得是,徵儿这便提灯上街,挨家挨户地叩门寻去。见了模样讨喜的,直接取条褥子卷裹回府!”
“哀家与你说正经的,你却这般滑舌谑浪!”虽是叱责口吻,可一双浑浊眼眸却掩不住满目昵爱笑意。“听闻你让工部大兴土木修建‘温郎庙’,惹得满朝文武非议纷纷。你这活得好好的,何苦去招惹那份晦气!”
“这香花、明灯非是供养徵儿一人,既是奉祀温氏先祖,也是佑我温氏后嗣得享万世昌盛!”洋洋情绪高嵌眉间,温羽徵复又撒娇似的将脸埋于老太后膝上,笑道,“姑祖母如日当空,福寿无疆,自然也会光照福庇我温氏一门!”
“可你这般便是摆明不把杞昭放在眼里。皇帝尚且年幼,你个做臣子的,多少该让着他些。”
听得这姑祖侄孙间的话愈加不足为外人所闻,阮辰嗣赶忙叩首告讫。
“有劳阮御医了。”温太后扬手一挥,便算打发了他下去。
出得莫名教人窒闷的甘棠殿,他本打算离宫。
拂面杨柳风,殿宇阁梁屹然海棠吐艳中。宫婢三三两两踱步画桥——忽见一只梅花雀飞了来,不偏不倚落于身前。覆羽赤红,密密缀着雪白斑点。恰似覆雪红梅,好不艳丽。这只梅花雀仿似极通人性,竟以那宝石似的溜溜眼睛盯着他不放。与那鸟儿相互凝视半晌,于是掉转过身,往后宫深处去了。
过了几处楼阁台榭,方才停于两扇些许掉漆的朱门之前。抬头看,紫木匾额上书有“合卺宫”三个镏金大字。
除却密密布了一层灰,依稀可见当年繁华意态。
虽是孤处一地的废宫,推门而入倒是一片浑然自成的天地。各色编织精巧、镶金带银的笼子挂于四周,可笼中的鸟儿却是不多。五色驳杂的啼鸟各自栖于枝头,鸣啭何其悦耳。虽说概是些伯劳、画眉、白头鹎之类的笼养鸟,但许是天生就和主人亲近,即便放养在笼外,也从来不会飞走。一进门便看见了佋王杞晗正立于一株枝杈相错的桃花树下,仰脸逗弄着一只黄雀。听得有人进门的声音,也未掉过眼眸,仅仅淡然道:“阮大人有些日子不曾登门了,我方才还想着今日可该见了。”
株形袅娜,修剪合度,粉白嫣红成簇成球。桃花开早了,到底还是艳的。
然则,不及眼前人。
只隐约瞧了个桃花掩映下的侧脸,他便不由心忖:难怪宫里人私下不少论议,只道小皇帝俊俏,可若说模样出众,纵是十个杞昭又如何及得上一个杞晗。
才生出这个念头,立马又嗔怪起自己的僭越无礼来。被喳喳鸟语抱了个满怀,阮辰嗣微一笑道:“这儿的鸟是越来越多了。”
“也是国公怜我一个人在这儿无趣儿,时常遣人送些鸟儿来与我逗闷子。”
花梢下置了一只花梨木平头案,上有素雅小菜三俩碟,碗箸却好好放于一旁,看似全然未动。瞧见腰间束带似又收紧了几分,愈显那人的体态清削,阮辰嗣不禁皱眉道,“人皆说你‘爱鸟成痴’,可多少也该爱惜些自己的身子。”
“不敢。”杞晗依旧目不旁视地以侧脸相对,时不时还薄唇轻嘬逗着枝上黄雀,“若不是我时常呕出几两血来,阮大人这般清高拘谨之人,定是怕让人叨拾‘你我偷会叙情’的闲话,再不肯屈尊登门。”
“王爷,微臣不敢……”
“方才还一口一声‘你’‘我’,这会儿倒识起礼数来了。”黄雀扑棱翅膀飞高了些,杞晗终于掉过脸来,含笑视起一两步外的清俊男儿,“皇上要大婚了,是不是?”
四目打了个触便再难挪开:好一个貌若桃花却更胜桃花的少儿郎!阮辰嗣稍愣上半晌,方才道:“朝臣们私下议论,都认定将入主中宫的是国公之女温子衿。”
“嗯,”似淡墨画就的眉毛微微一皱,杞晗不知所想般点了点头,“确也没有更匹配合衬的。”
“皇上大婚后自当亲政,想来那时国公便会准王爷出宫,这十年……”见得那桃花面颜现出一丝怅色,阮辰嗣赶忙住了口。
“十年……十年……”杞晗出神般呐呐自语半晌后,唇边蓦地生出一个好看极了的笑来,仿似豁然,“原来这笼鸟槛猿,孤衾冷榻,一晃眼竟已过了十年……”
那些与阴谋、权术相关的流言蜚语一刻也未消匿于通衢广厦之间,诸如阮辰嗣这样洁身自好的朝中文武至今也琢磨不透——缘何先帝肃宗驾崩,各地藩王入京吊唁之后,不过八岁的杞昭即睁着懵懂眼眸登上了九五之位,而年长四岁、肃宗留诏钦定的未来天子杞晗却无故成了佋王。
囚居于只有两个老宫女相伴的合卺宫,朝看翚禽婆娑,夜听更点稀疏,扳指度过十载春秋。
那两个入宫多年的宫女几易其主,早已深谙宫中世故。她们知晓这年纪轻轻的王爷空有名头却无势力相傍,敏感地意识到这颖慧绝伦貌若桃花的少年却命似芥草,虽说日常起居照料得还算周到,到底是怕惹晦气上身,不怎么与他搭话。反倒当时初入翰林医官院的阮辰嗣不时前来望诊,总算有人相伴。
待杞昭燔燎告天即得帝位之后,也不知是刿心刳腹的有意为之,还是无所用心的事有凑巧。肃宗的三位王子、杞昭的同胞兄长一年内先后自请离京,最后仅有齐王一人得到了国公的额外恩泽,获准入宫向弟弟践行——
“兄长愈加清减了。这远走蜀地,一路车马劳顿,切记好生照料自己。”二人对坐而谈,十九岁的杞仲剑眉酿雨,几番哽咽难言,倒是十三岁的杞晗始终面盈浅笑,温颜软语地宽慰自家兄长。韶光易度,车毂辚辚作响,等候于合卺宫外的内侍们不耐烦地发出催促之声。杞仲临行前,长跪于地失声痛哭,“此去一别,怕是再无可能人间相见。”
“兄长且自先行一步。”杞晗不浓不淡噙起一笑,半真半假似戏似谑道,“十年之后黄泉路上,你我再续手足之缘。”
竟是一语成谶。
齐王离京后的第三个月噩耗传入宫中。巡视属地之时,杞仲不幸遇上一群流民暴徒,这个先皇口中最“神武英明”的儿子也不知被哪个无名小卒砸碎了脑袋。
获悉噩耗的佋王面无表情,食寝一如往常,还不若三年后他死了一只鹩哥。
那只破壳不久的鹩哥煞也奇怪,给它黍米便吃,给它清水便饮,可只要被收进笼子就总叽喳不休,仿似非要脱囚而出不可。
冬夜漫漫难捱,自暮达旦,一宿辗转。屋中人尚未跨门而出,便看见那只掉在雪地上的鹩哥。残叶凋枝下,杞晗将早已冻得僵硬的雏鸟小心翼翼捧于手心,良久跪地不起。正巧阮辰嗣跨门而入,见了杞晗那般模样当下明白过来。温雅面容生出一个宽慰笑容,轻拍那瘦削肩膀道,“鸟儿畏冷过不了冬也是常事。往素里你不总嫌这鸟儿聒噪,如何它死了你倒这般不舍?”
跪地之人慢慢仰起了脸。
“巷陌林薮,地网天罗,何处才有我鹪鹩一枝。”
言罢,束发之年的佋王已是泪水盈盈。
纵然当日高坐帝位的杞晗被温商尧一把拽落在地时也未尝这般失态,一刹侧然于心的阮御医无从得知,缘何一只死去的雏鸟竟能惹得素来波澜不惊的佋王泫然泪下。他鬼使神差般跪于他的身侧,伸臂将他揽进怀里。
眼帘低垂,哀伤凄楚的神色一晃而逝。这若干年后,同样是鸟雀喧枝却寂无人声的合卺宫,同样慢慢仰起脸来的杞晗看上去容光焕发,愈加昳艳不可方物。乔扮了一脸嫣然笑意,他挪前两步,对还未抽离思绪于怅惘的清俊男儿说,“这些年若非有你常伴身侧,我怕也早已殒命宫中了。”
“微臣只是……”低眉间匆猝相视,与一双清辉咫尺相对,阮辰嗣只觉手心被汗水濡了个湿透,口舌发干下说出口的话也磕碰了不少,“只是尽职而已……”
“国公身子好些了么?”
“杯水粒粟,”眉间染上愁色,摇头一叹,“愈见憔瘦。”
“我至今记得,那日他与我开了一赌,赌我二人谁将先于对方阖眼咽气。”杞晗眼波袅转,忽地将身前男子的手抓向自己,笑道,“阮大人不妨替小王搭脉一看,这赌局可有胜算?”肌肤相触的刹那,好似一口烈酒猛然入喉,五脏六腑俱为火灼。只觉握着自己的五根指头细似荻杆,稍加触碰,唯恐就得折了。一贯刚正自持的阮御医哪里自在,战战惶惶地抽回了手。纵然此刻百感交集于腑脏、千般酝酿于唇齿,最后也不过黯然道,“既然王爷身子渐好,微臣这便告退——”
“你听。”还未言毕,却突地被打了断。杞晗竖指于唇边,作了个欹耳倾听的姿势,压低声音说,“有只鸟儿在说话。”
一阵难言的心酸蓦地袭上心头:该是何等孤寂,方才和鸟儿说起了话。阮辰嗣强自一笑,问道,“它在说什么?”
“它说,”这佋王爷一抬脸,笑得实打实的好看,“‘承蒙今日看顾,薄酌聊备,还望阮大人不嫌。’”
☆、3、劝君更尽一杯酒(中)
待杞昭与秦开步入王宫,恰巧与离了温太后寝宫的温羽徵碰了个照面。自持战功彪炳的温大将军见得天子从不屈膝下跪,反倒剑眉高扬,语气生硬地问,“皇上作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