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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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亮的眼睛黯淡下去,悲苦的笑了笑。
那是一种压抑的自嘲。
若是当年,不曾有那样的变故,如今困在这丛竹林里走不出洗墨斋墙上两张挂画的人,也不会这么孤独的存在吧。
“虽然当年的事,生生拆散了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但是慢慢的,日子过去……”陈荀风收敛了脸上的神伤,像是在一堆灰烬中掘起埋藏的宝石,清雅自制的嗓音,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慰。
“周妃始终得到先帝的宠爱,诞下了继承大宝的四皇子。而姓白的年轻人,在婚后相处的岁月里,感激公主的体谅和支持,两人相濡以沫,因而日久生情,有了……”
他抬起头,目光温暖的看着我。
那份热度,灼然扑面而来,使一直有所隐藏的人,心虚难以承受。
我移开了目光。
江左旧地,江陵府上,秦淮河岸。
那里报春花泛滥的庆德侯老宅,紫藤萝遮顶的罗家天井,还有松柏成林、荫荫蔽日的同文书院。
被留在那里的人,出生在那里的孩子,曾经不必珍惜的岁月,在同一时间燕水环绕的拥有高大宫墙的这座城池里,显得那么幸运和幸福。
随性而至的师傅,教徒全凭一己喜好,至死也不曾教过弟子一条基本——相聚,定然会有别离。宠惯独子的驸马爷,若不是八年前突降的祸患,大概永不会叫他翼下天真的儿子知晓——人生,原本伤恸多过欢欣。
……
而到了这里的人,又渡过了怎样的岁月,过着怎样的生活?
张之庭还在东市徘徊。我不知晓,他是否了解他的义父不能放弃官爵陪他父亲浪迹天涯的苦衷,只知道他的父亲,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
周家开败的腊梅树,见证了本该延续的父辈友谊在我和周氏子贺这里,因为故意的隐瞒和错误的推断,阴差阳错间,远远拉开彼此的距离,再也难以回头。
景元觉有一位久居后宫的母亲。久到患了难愈的风症,除却自己、根本无暇他顾的母亲。而他的舅舅,在儿时的岁月里送来数不清的书籍教诲他韬光养晦,却吝啬于一件孩童的玩具,在成长的岁月里演绎时忠时奸的角色成就一代圣主,却难免有咎于背叛外甥的信任,抛弃血浓亲情。
这座城里的人有太多不幸和缺憾。
浓郁叫人窒息。
我站起身,背对着寺卿大人,阖目深吸气。竹林中微带闷热的空气由鼻而入,缓缓充盈胸腔,扫去了方才的窒碍。“陈大人,那位姓白的年轻人,后来又是如何?”
一晌无言。
“嚓”一声茶杯磕碰桌面的轻响,陈荀风步履沉重的离开石桌。“其中细处,老夫并不甚了解……”
他喃喃低语着走近,立在我的侧旁,折了一根手边竹枝,平直递来,硬是塞进我的怀抱,长长叹息,“若是非曲直彷如此物……苏大人,也定要知道吗?”
……
对张之庭的事先允诺,我食了言。
我像丧家之犬一样匆匆逃出那片美丽的竹林,几步跨下门前的台阶,一头钻进停在门口的马车,没有一刻耽搁的扬声命令他们,打道回宫。
沿途经过熙来攘往的街市,鼎沸的人声,嘈杂的吆喝,依然如同平日一样热闹,却怎么也挡不住一位垂暮老人平淡的叙述,反复回荡在我耳边。
“周家的姑娘,貌美性烈,经过许多年,也未曾熄灭心中的火,对过去的感情稍加释怀。亲人虽在京城相伴,却不知她心中执念,也不曾事先预料,她召见进京恭贺天子登基的臣下时,不仅是为了见到过去的朋友,怀念一场旧情……”
“也许,本来只是叙一场旧情吧。只是言谈之中,不知犯了什么样的偏差,期待变成绝望,思念变成怒火,不知谁先起了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哥哥赶到宫中时,周妃已经神志不清,而一身狼狈、衣襟染血的白家驸马,跪在地上紧紧抿唇,一句也不愿多言……事情闹大,必须有一个过得去的解释。于是乎,有了那可大可小,模棱两可的罪名,白家驸马入了监,只待拖个十天半月,天子临朝,循例祭祖,大赦天下。”
“事情若是止于此,并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偏偏谁也不承想,不明就里的公主当夜到了长泰殿外跪求赦免。周妃本在发作之际,见了对方怎能放过,她根本不存唤人起身之念,登基事杂,待他人知晓前已拖了一夜,怎知公主身子孱弱,竟……”
“灾厄突降,还不及代为周旋,有那些个好事之徒抢先将噩耗递进了天牢,驸马悲愤自责,一时痛难自已,也……”
“小心,大人!”
人影在眼前滑过,身后传来侍卫着急痛斥的声音,“不长眼睛么!走这么急做什么,冲撞了大人!”
眼前的紫袍公公扑通跪下,头在地上嘭嘭磕个不停。
定了定神,才听清他嘴里念叨的话,“大人恕罪!今早安贤候爷离京,太后娘娘伤心犯疾,长泰殿的宫人不够,奴才赶着过去帮忙,这才无意冲撞了大驾!”
我原处笑起来。
想要停止,根本停不下来。
“呵,呵呵,太后的疾是老毛病了,慌什么!”
脚下小公公磕头如蒜捣。
我大笑着绕开他,阔步走上怀抱太液池岸的曲廊。随同的侍卫在后面一通小跑,竭力追赶我的步伐。
湖面的凉风吹进胸襟,薄滑的衣料乘势翻卷起来,衣袖鼓动摇摆,像高扬的翅膀——苏鹊此人现在的样子,才如同一只腾空欲飞的鸟。
不能恨。
我对因为别人几句话就剥夺的牢固恨意,感到由衷怀念。多年以来,它是逼我成长、使我坚强的缘故。
我以为我有充分的、完全的权力。
然而今日……
只剩下怨。
可是,又怨谁呢。
父亲么,母亲么?命运么,老天么?
……不。
曲廊走到尽处,不慎踏空一个台阶,我看着眼前的树影陡然飞旋起来——“砰”的一声,是脑袋磕在地上的闷响。
慷慨浮生
“左额发顶,平地起坡。竖横一寸有余,隆起寸半。红中带紫,紫中透青,青中梨黄色浓,实乃一时难得之见闻。”
黄衫人摇着一把乌木骨扇坐在榻边,背着几上灯火,悠然摇动两回,把风凉话儿闲闲说起。
顶上的青筋便一跳一跳的疼。
自打睁开眼起,我觉得自个额头都是肿的。拱起得太高,以至于涨到眼皮发紧,看人先模糊几分。偏偏黄衫人的嘲弄灌进耳朵,倒是没有丝毫的滞碍,于是撑在枕头上,蹙眉问他:“……兄台哪位?”
那把乌木骨扇歪下去半身,又扶了正。
此人自枕下摸出一件浑圆的物事来,手掌一翻,递在我手里。“你呀……人差点磕破脑袋滚进湖里,怀中玉石倒是好生揣着,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天生财命?”
上下打量一番,果然如他所言,掌中圆玉通体细润,毫无瑕疵。但是此刻,它倒也不曾太上了我的心。
我用手掂量白玉圆石的重量,对光分辨莲脉薄透的纹理,将心中所想老实说给打趣我的人听,“这什么东西,管它去作甚……”
乌木骨扇终于落到地上。
扇子主人站起来跳脚,一根手指细微抖动,“……苏鹊,你是当真还是作假!”
我发觉一项趣事。
这人啊,本来狡诈。越到了满腔沉郁的时候,越喜欢苦中作乐。就是真的倒霉到了底,他也会借着嘴皮子揩揩别人油的功夫,缓缓爬将上来。
不过苦了近身,打趣反遭一耙的人。
我不地道的笑起来。
张眼能见想见,使我泰然舒畅,平添几分戏弄的心情。
景元觉回过其中的味来,明显是恼羞成怒,想过来武力相向,又停步榻前,“你本事了,顶恁个大包还笑得出来!”
他怒了一刻,却自己崩坏了拉长的脸。扭头一声假咳,“咳……”
我用鼻尖去想,也知道现在的模样称得上滑稽二字,不便同他计较。原本在阶上磕一回,数十年往故的听闻淡成昨日的旧事,思来想去,也是一件划算的事。至于惊动本来在大宴宾客的君主,回来闷气等候……
是我有错罢。
“脑袋疼……”
害人久等,寻人开心,适当的示一示弱,总是好的。
景元觉拂袖低头,相当有气势的瞪下一眼,哼了一声。君王兴师问罪的架势,果然与常人负气不同。
毕竟是有过于先,服一服软,怎么也是应当。
“景元觉……景元觉。”
把心一横,其实就没什么不敢做。我眼中闪烁着桃花,桃花扑朔着水光,水光饱含着期待,“疼,吹吹……吹吹罢?”
……
简而言之,得逞了。
对付某些色厉内荏、吃软不吃硬的人,只要不那么计较面子,就等同抓住他的软肋,得逞得轻易。
虽然吹过之后,揉过一通,此人又端起高高的架子,恢复那副恶声恶气的言语相向,“怎么好像坑坑巴巴的,全不似身上的皮肤,又滑又软。”
但既然我得了实际的便宜,又枕在人家大腿之上,就不会同他处处计较。
“幼时惹了恶狗,被追得一头栽进冰湖里,砸的头破血流。当时留了铜钱大的一个疤,后来好了,摸着只是糙手而已……”我在絮絮中阖上眼睛,又在末一句时陡然睁开,“你可是不满意,未能一早撒手不要?”
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前一半假,后一半真。请原谅罢。即便到了如今,有敞开的臂膀任我倚靠,还是只能掺半虚言。
你,相信缘分吗?
这是其实我想问的话。
景元觉听到这一席话,却朗笑出声,似是看人赌气异常欣慰。他忽然俯下头,凑在我耳朵边道,“……知道了。苏鹊,你幼时莫不是赖痢头?”
彻底的造谣。
我气极反笑,扯过一边的枕头,把脖下的人肉枕头往外推。可惜此人皮厚,又把到手的方枕抢走,抛到一角榻上,笑嘻嘻无赖的劝说,“气什么?算了,告诉你个秘密,叫你消气。”
他的嘴唇贴着我耳朵,用一种秘不可告人的调调,蚊吟般的低语:“……十岁以前,皇兄帝里面,谁也没有我圆。”
景元觉。
……小胖墩。
我还在不时抽痛的脑袋嗡嗡响了数下,方才回过神来。惊疑不定,上下的瞅了他几眼,脑中不由自主,把他现在颀长挺拔的身形样貌搓扁、揉圆、化嫩……嘴角一撅,大笑起来。
“你,哈哈,你,你……”
惊天秘闻,不笑必会死人。
“哈……”
景元觉由着我在他腿上抖动不休,笑到几欲岔气,偶尔伸手过来按个一把,舒两下通气。临到笑声渐渐变小,方温文捋起他垂下的发髫,探头说道,“该做的都已做过,事到如今,可是不满意——竟要始乱终弃、嫌弃为夫么?”
……真是。
我体会到咬着舌头,筋脉错乱的痛苦。
此人顶一张正经八百的面孔,用一种雍容大度的口吻,偏偏。那什么什么嘴里,吐不出那什么什么牙。
一通笑闹过后,景元觉从榻旁案几上拿过一个小瓶,把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的药膏厚厚抹在我头顶包上,生了好些清爽的凉意,又放回去。
他挨着并排躺下,牵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一脸了然,摸摸我的发,“今天出了什么事,叫你走路都在恍惚?”
沉默了片刻。我告诉他,“我去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