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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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里的人眼角都明显吊了起来。
“别,松点!松点。”
我只能求饶。
女人啊,尤其是小女人,绝对不能随便得罪。
于是头发的松紧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髻中端正插上了一根红木发簪,便服登门,不用束冠。
接着更衣,里三层外三层的废了好些功夫,结带,着履。
“爷,您身子又没好全,干吗去拜访那什么陈大人。”拾翠边帮我穿衣边说。
“无论在朝为官还是丹青书画,陈大人都是我的前辈,理当拜访。”
“……皇上来您还不是都在床上躺着。”
我那是晕着好不好。
“拾翠啊,皇上来那天……”我忽然好奇起这不买我这主子帐的丫头,如何看待我的衣食父母来,“你都看见了?”
“看了……一眼。”拾翠声如蚊吟。
“觉得皇上怎么样?”
“嗯……”
拾翠微微仰头陷入回忆,眸子发亮,小黑脸上隐现一抹可疑的红晕。陶醉完了,她方才低头,很肯定的甩我五个字。
“帅,威风八面。”
我乐,还会用成语了。
“拾翠啊,”我心情颇好的敲着桌子,接着挖陷阱,“皇上帅还是我帅?”
我知道景元觉那张脸长的嚣张,我也知道我在下人面前基本没有威信可言,不过本人自打出娘胎后,虽然不敢说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只要是女的,向来是老少咸宜,美丑通杀……
事实所在,于是我气定神闲的看着拾翠。
心满意足的看见那小脸上可疑的红晕又加深了些,我扑闪着大眼睛,继续温柔的看着她。
“爷……”拾翠吱了一声。
“嗯?”
可惜却没有下文。
拾翠疑似含羞带怯的低下头,接着给我正衣冠,白色暗纹锦袍上系了白莲佩,顺了顺垂髫,给怀中塞上一个香囊,往手上揣一个手炉。
置若罔闻?逃避?
什么都做完了,拾翠手上无事,站在一边,开始绕手指扭衣带玩碎花。
我仍站着不动,温柔如水,满面期待的看着她。
两人僵立许久,拾翠抿抿嘴,缠绕的手指松开,竖起一只,指上门口。
“比不过皇上,爷也总是要出门见人的……”
北风呼号,片卷黄叶,上马车时我无限凄凉的想,这,就是平日里管教无方的下场。
陈荀风大人家位于城南的四条巷,我府上在皇城西北,前去拜访要穿半城而过,而车行经过京城的中轴线平安大街,意外的受了阻。
皇家出巡。仪仗车马浩浩荡荡的绵延数里,大路清了道,行人需驻车下马,远远回避。
我从车窗里看了一会儿,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挡了视线,只能抱着手炉从车厢里钻出来。
“六,看见那最前面的仪仗打的是什么了吗?”我问赶车的小六。
小六苦着脸摇头:“看见是看见了,可老爷,小六不识字啊。”
“那,仪仗旗上有什么图案?”
“是个黄底黑凤凰鸟,老爷。”
能用黄底黑凤的,只有皇后和皇太后。
“先头车驾几匹拉车的马?”
“噢,这个我清楚,两排骈三,一共六匹。”他还补了一句,“都是溜黑的乌云踏雪啊,贼有精神头。”
“当然神气,”我笑笑,出巡能用六乘的,只有天子和皇太后正驾。“那是太后的凤仪嘛。”
听我这么说,小六来了劲头。
“哦,那小的可知道了,这太后娘娘一准是去西面的汤泉宫了。京城的人都知道,每年冬天这宫里的人上汤泉宫去寒,这当官的去汤泉宫外面的汤泉镇别馆过冬,到时候啊,城西道上送瓜果蔬菜的大车每天来来往往,都赶着往那边送了。我说今天这太后的仪仗啊还好,到时候皇上过去,可不是要十几里长,封道半天?”
小六直咂嘴。
“哪有那么长啊,又不是军队出征。”
我笑道,小六摸摸头,嘿嘿露出一颗虎牙。
“往年太后也是这个时候过去吗?”
“没吧,往年大队人马总要过了大雪的,今年这才过了立冬没几天。对了,老爷您过几天不会也跟着皇上过去吧?”
我摇头:“今年皇上怕是不会过去过冬了。”
“为什么不去?今年天不是蛮冷的吗?”
“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所谓太后出门避嫌,皇上正好同室操戈,我岔开话题,“六啊,时辰都过了好久了,我怕陈大人等急。”
小六还是对他职业性的话题比较感兴趣,立刻跟我保证道:“耽误不了多少时候,您瞧好吧,一准马上就赶到。”
“好,就看你的了。”
外面冷风跟刀割似的,我缩回车内,忙着把门帘车帘统统塞严实。
江左四俊
四条巷。
巷里只陈大人一家官员府邸,因而小六赶车进了四条巷,陈府门房立刻就跑进去通报,等我下车站稳脚跟,陈大人清瘦矍铄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了。
我拜了两拜,起身道:“陈大人,苏鹊冒昧,前来拜访了。”
陈荀风退了朝服,穿一件青淀貔貅暗纹的褂子,可能是匆忙出来,连外袍都没披。再看我,整个一个被拾翠裹的粽子。
“苏大人,请。”
陈大人没有说客套话,淡淡一笑,长臂伸展,将我迎进府内。
陈荀风领我在他府上转了一圈,因为我拜帖中写的是对陈大人的妙笔丹青仰慕已久,希望能到他府上一观,最后他引我进了后园。
陈荀风走到小径尽头的末端,站在一片湘妃竹中,将那隐藏在竹林后几不可见的“洗墨斋”指给我看。
“小小陋室,让苏大人见笑了。”
“晚生仰慕已久,陈大人切莫过谦。”我拱手道。
他淡淡笑着点头。
聊了许久,凡是听到这种场面话,他都只是一笑带过,即不推辞,也不回敬,这种态度虽说没有错,但却实在不像个为官十数年的大人。
不如说更像个纯粹的文人。
而且非要形容的话,给人的感觉……
我看了一眼那遍布后院密密丛丛的湘妃竹,不由释然。
年轻时,他应该是属于极清秀的那一类人,现在的眉眼间虽然带上了岁月洗涤后的沧桑,鬓角也染上了点点斑白,却丝毫不损其温文尔雅的气度,反而更有点苍郁幽古,深远沉静的味道。
谦谦君子,行止如竹。
陈荀风已然打开画室的门,站在外面,请我先进。
传说这个独立在后园一角的画室是他最看重之地,从不轻易带人参观。甚至当年先帝特地来陈府寻画时,陈荀风都不曾开启,最终令先帝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传为一则很是有名的逸趣。
我不知究竟是何德何能,能有兴得他亲领观瞻,一睹“洗墨斋”的奥妙,哪里还敢再托大半分。于是站在陈荀风后面再度拱手:“苏鹊不情之请,能有今日之荣幸,已成人生一大愿矣。”
言罢,伸手,仍请他先进。
陈荀风又是淡然一笑,先跨步进了内。
传说中的画室,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东侧一张案几,西侧一墙书柜,正中一道四屏屏风,上画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
仔细看了,我不由轻轻“咦”了一声,这般柔中透刚,是传世极少的前朝德阳王洛常的手笔。
此画难求,收在这里,倒也相得益彰。
陈荀风等我看完了那扇屏风,到西侧格柜前,指着放在最右边的一栏上垒起的一沓卷轴说道:“此为老夫二十岁前十年练笔。”
我点点头,那一阁放了约有二十幅画作,看材料裱画的样子,多不是很精致。陈荀风丹青之名,成于二十岁上。
他又指着中间那一栏:“此乃二十岁上,三十五岁下。”
他二十二岁取三甲,因为不善逢迎,仕途数年不顺,从五品下的太史令一当就是多年,每日闲来作画,倒也产生了大量传世佳作。而据传禄和九年,先帝到当时的尚书省左丞周肃夫家游玩,恰巧看见他家里一幅陈荀风的山水画,龙颜大悦,从此被闲置三年的陈荀风就青云直上,三十岁任职鸿胪寺卿直到如今。
“陈大人壮年时的画作,果然已流遍天下。”我看着那一旁空间明显大的多,却只剩下寥寥数个卷轴的格柜,说出我所知道的事实。
陈荀风轻轻一笑:“年轻气盛,正是不知收敛之时。”
“噢,陈大人三十五岁上韬光养晦之作,看来尽在此间了。”我指着最左边空间虽小,却堆满了卷轴的一格问他。
近年来陈荀风的画作甚少流出,市面上甚至流传一句话,“千金难寻陈洗墨”,原以为他可能已有封笔之意,今日看来,他只是不愿再让画面流出而已。
陈荀风负手而立,点头默认。
“只是苏鹊不知,”我疑惑的问,“这格子已经放满,陈大人怎么不移到中间那大些的地方去,难道真执著于先后顺序吗?”
陈荀风摇首,“此处放满,挑出败兴之作烧了,也就有地方空出来了。”
闻言,说不吃惊是假的。
百丈竿头不动人,
虽然得入未为真,
百尺竿头须进步,
十方世界是全身。
作画的人都心疼自己的作品,就跟心疼自己的孩子似的。即使是那些看了就不顺眼觉得是糟粕的陈年旧作,也权当作自己年幼不成器的孩子藏着掖着,真能下得狠心来亲自动手毁去的人,绝没有几个。
因此我是真没想到这么个淡然的人,对自己的心血能做到如此决绝。
“陈大人精益求精,苏鹊佩服。”
我恭敬的长揖到底。
“千金难寻陈洗墨”,原来不只为了那份罕有,更为尊重那份执著。
眼前洗墨斋的主人,却对我发自肺腑的溢美之词并不在意,反而看着我淡淡的微笑,“初见苏大人的作品,曾以为作画之人即使不比老夫年长,至少也与我同辈,后来才知道苏大人是如此的青年才俊。”
登时面如涂丹,扭捏半天,我才说一句:“陈大人过奖。”
当面被前辈高人夸奖,真是羞愧无比。
“后生可畏实乃喜事,”陈荀风温和的说,“苏大人不必过谦。”
我大惭,“苏鹊以为,陈大人泼墨山水之造诣天下已无人能及,晚辈那几张工笔小艺,能入得了陈大人的眼,实在是荣幸。”
陈荀风听我这么说,接口问起:“苏大人为什么独独情衷工笔?”
一时无语,迟疑半晌,我诚恳作答,“工笔画作,多重外形而不强于神韵,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人事物景,总不需要山水写意那般的胸襟……苏鹊自认贪利浅薄,比较适合工笔吧。”
陈荀风一愣,显然没料到得了个这么直白难堪的回答,看了我一会,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指着那一墙的卷轴问我要不要看一看。
正中下怀,我毫不遮掩欣喜之情,“求之不得!”
欣赏画作很花了些时间,每展开一幅,陈荀风一一为我讲解,待到我在惊叹唏嘘中粗略看完了那“二十岁下”一格,不知不觉已近酉时。
回过神来不免愧疚,想起自己和陈大人根本还不相熟,就跑上门来耽误人家了一个下午,实在有些厚颜。
“实在抱歉,晚辈看入了神,一时忘了时间。”我惭愧的说道。
陈荀风并不在意,“今日有些晚了,苏大人用过便饭再回去吧。”
第一次上门就蹭吃蹭喝,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拒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