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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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什么?”
景元觉斜眼看我,莫名其妙。
我对墙点头,露出一种真正欣赏不已的表情。
“前朝好佛,千佛山上百来寺,多黄墙黑瓦庄严肃穆,却不如我朝此一座新建,白壁萧立,大雅脱俗。”
景元觉狐疑的看着我。
我继续道,“看了半天,苏鹊越发觉得这十丈长壁,如白纸一张,平整均匀,质地细密……”
景元觉歪头跟着看了一会,忽然笑起来。
“还道有人在苦思佛法,却原来,是看中这白璧无瑕了。”他转头对了茫禅师道。
不知是否糊弄过去,我讪笑,做搓手垂涎状。
景元觉又问了茫禅师,“大师,此人技痒,不知道护国寺要不要修墙?”
我……你才修墙。
了茫禅师却在认真思索,片刻之后,释然颔首。
“新修前堂、中堂、藏经阁内墙皆空,大雄宝殿照月壁仍白,想来鄙寺方丈数日前曾提起过,应是正要有所计划。”
不妙……随口敷衍的,竟要被赶鸭子上架。
果然,下一刻了茫禅师慈祥又热切的目光看过来,“苏居士妙笔丹青,愿为鄙寺作壁画,老衲求之不得……”
我看一眼景元觉,不敢怒,亦不敢言,只得惭笑着对了茫禅师推辞,“不敢,不敢,平山古刹法相庄严,苏鹊刚才只是出神想象一下,已感莫大冒犯……有画不如无画,佛法自在人心,怎敢因一人拙手诠释,导了众生歧途?”
“不然,不然……”
了茫禅师轻轻摇头,接着捋须,淡淡微笑起来,“苏居士通透之人,岂不闻一念超生,渡人自渡? ”
噎住,好一句佛诘强大。
推不掉了……
看景元觉,他一脸悻然,就差说“朕祝你,得偿所愿”。
再看了茫禅师,殷殷期盼,暖暖目光……
我认栽。
“苏鹊受大师教诲,愿能自觉觉他,自渡渡人 。近日收拾好了必来……来宝刹修墙。”心中是郁闷无比,瞥瞥景元觉,面上还低眉顺目,一脸的感激。
了茫禅师银须飘飘,满目祥和,双手缓缓成掌。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苏居士有大功德……”
接下来,他具体说起护国寺几处壁画所在,方丈的愿景,从七步生莲,菩提坐化,割肉饲鹰,拈花枯荣,到鸠摩罗迦叶母子同修,舍利弗露宿观机说法,我嗯嗯嗯,再嗯嗯嗯,悔到几乎内伤。
景元觉忍俊不禁,逮得了茫禅师一处停歇,指着我问了茫:“大师,此人可妙?”
禅师愣了愣,习惯的捋起须来,末了转头,对景元觉微笑,“灵动多变,定静纯如。甚妙。”
景元觉看看我,对老禅师露出一个狐狸式的奸笑,“不错,不错。”
了茫大师但笑不语。
我彻底傻眼……这两人,一个得道高僧,一个当今天子,不知道就是个猫啊狗的,也不能当着人家面品评的吗?
伤自尊。
于是回城路上,我在马车上,接着生气。
景元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茶喝多了来精神,这会儿,他是一点也不困了,盯着我气鼓鼓的脸看来看去,笑得形象全无。
笑也就笑了,他还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他为什么乐。
“苏鹊,你知不知道你气起来的样子,很好玩?”
是啊,想让我与君同乐?
我差点就弑君犯上了。
“啧啧,”他在对面摇头晃脑,“朕怎么感觉,嗯,有杀气?”
我敢说天下装无赖无人出此人之右,不,也许本性如此,不用装。
景元觉笑完了,倚在车壁上,一根手指头指着我:
“嗯,脱掉。”
不就一件衣服么,还那么大……
我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还他。
他挑眉,又放下,一脸悠闲的看着我仅着单衣,在对面抖。
“我衣服……”
我忍不住,指着被他无意中当作垫子的蟒袍,青筋直冒。
“你,”他打断我,“唉,又没逼你脱这个。”
总算把屁股挪开,蟒袍还了我。
看我穿好,他又说:“脚,还不看看怎么样了。”
搞了半天是要看这个……不早说。
我挨一边把鞋袜除了,自己先倒抽一口凉气,当时踢那死马,我有用这么大劲吗?
这般惊艳,活脱脱一个刚包好的青色大肉粽哇。
景元觉在一旁看过来,幸灾乐祸,啧啧称奇,“哎呀,好一只猪蹄。”
不理会他,我小心在那一团青紫上戳戳,立马疼得龇牙咧嘴。
又一只手伸过来戳,结果马车正好一个大巅。
“啊啊啊哟……喂!”
气急败坏的怒瞪景元觉,他缩回手,很是无辜,“朕不是故意的,不过还好,没伤到骨头。”
要是没被你带着爬了这么多山路,现在更好!
景元觉撇撇嘴,装作没看见我的愤怒。他在袖管里掏掏,不久摸出一个白瓷瓶,拔开红顶,一阵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我疑惑的看他倾下瓶体,把一些莹绿粘稠的液体倒在手上,然后,手伸过来。
顿时大惊,忙捉住他手,“……不敢。”
景元觉瞥我一眼,摊开双手,那手掌上莹莹绿绿的一团,开始往下缓慢的流淌,流淌……眼看那粘糊糊的液体在手掌边缘爬行,缓缓的,坚定的,垂成一颗墨绿色的水珠,就要拥吻那一片干净洁白的棉垫——我嘴一抽,他适时拢起手掌,故作无奈道:“元觉受佛法点化,日行一善,你配合一下?”
……
结果一个犹豫,冰凉的膏液已经敷上伤处。
“使不得!”再去捉他手,掰都掰不开,我急道,“你,你,放开!”
“啰嗦,”他比我还不耐,“闭嘴别动!”
……
凉滋滋的感觉,把胀痛感舒解不少。
只是上药的人明显没有替别人服务的经验,来回摩挲,手上是不知轻重的笨拙,却又非要仔细的贯彻到每一处,直至把整个手掌的药全抹在脚踝上,脚背上,脚跟上……各处厚薄均匀,不留不落。
“嗯,大师的药,一直想找个机会骗来试试,看来,还不错。”
景元觉品评自己的作品,我整个变成绿色的左脚。
浑身僵硬,心中却是波涛起伏,使劲的翻涌不定。
君纲不在,臣纲不存……要命,要害死人。
他涂完看完,干净的那只手,两根指头把药瓶拈过来,丢给我。
“这个你收好,早晚两次,三日见好。”
接了,僵了半天,还是说了。
“……谢谢。”
“不客气。”
憋闷。
景元觉随手拿了刚才还给他的衣服擦手,然后丢在一边,看着我的光脚问,“冷不冷?”
摇头,很憋闷。
等穿上鞋袜,他看看,又说:“准你三天假,少走动。”
更加憋闷。
他偏着头又想了想,说:“不然五天吧。”
我憋闷到不行。
“皇上,”嘴边的话终于不受控制,冲口而出,“若是要臣办事,吩咐就好。”
景元觉脸上一滞,向后靠坐,久久,没有说话。
方才如鲠在喉,现在如芒在背。
剑眉之下,一双凤目静静看过来,瞳仁中透出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变得冷洌,冷到连平时哪怕是伪装的温度,仿佛都丧失殆尽。
车内的空气,在那寒光的逼视下,仿佛凝滞一般,不再憋闷,却压抑、危险,如从阳春三月,一脚跨入数九寒冬。
我知道说错了话,僵坐着承受那份压力,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双眼睛就要化成冰刀前,它们又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升温,直到又过了很久之后,恢复了平时喜怒难辨的模样。
“你想得太多了。”
再开口,声音已经不怒不兴。
他淡淡看着我,平静到甚至眼波里没有丝毫的起伏,“苏鹊,朕,还没有到要如此收买人心的地步。”
心漏跳一下,接着跳如擂鼓。
“……抱歉,”我垂下眉眼,不敢看那没有表情的面容,“是臣失言。”
没有回答。
两尺对坐,如隔千里。
……
马车晃晃荡荡,车内两人各怀心思,就这么到了城内,停在我府门口。
蒙恒来掀了帘,我下车,施了礼准备告退,景元觉开口,“千佛山之事,不可说。”
“是。”
“还有。”
然后沉默。
沉默中,一片鹅毛白物,倏然飘过眼前。
仰头,北风不知何时止歇,天上一片片,一片片,静静的飘下胡天胡地,豆瓣大小的朵朵白花。
下雪了。
今年第一场冬雪。
夕阳早已无影,天色却又尚未黑透,由上至下,在漫天雪花的背后,呈现出一种远山的黛色,显得苍茫,而又无端的静谧。
车厢的阴影深处,看不见车上人的表情。
我候在车下,蒙恒仍旧掀着帘子,等着。
“别再没精神了。”
说完这一句,景元觉挥手,蒙恒放下车帘。
马车辘辘行远。
寒天冻地,一院霜白。
“爷,”拾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三更了。”
“没事,明天放假。”
“爷干吗非坐在院子里?”
我抬头看看天上,一轮明月当空而挂,朦胧非常。
“赏月呢。”
“爷,”拾翠顿了顿,直到我转头看她,“……今晚月亮出来,不过这一炷香。”
小脸黑黑,眼白闪亮,雪夜里看来,渗人无比。
我张口再闭口,再张口再闭口,最后乖觉的起身。“明白,这就回去睡觉。”
寻常冬狩'一'
覃朝每年年底有个规矩,腊八当日祭祖后,皇帝要带领诸子及宗室大型田猎三日,是为“冬狩”。
冬狩期间,皇室成员狩到的部分猎物会在回京途中献给祖庙,成为年关祭祖的贡品,用以告慰祖宗。
攸关祭祖大事,因而每年冬狩虽然冻得辛苦,帝王都莫不敢遵从。
据说其时我朝高祖尚在关外屯垦带家人占山为王,为保上下生计,一年四季皆事狩猎,冬季少粮,捕猎充饥更不奇怪。而他老人家入关称帝之后,衣食充裕,年年仍在寒冬腊月时节忍冻带着诸皇子及宗室子弟围场狩猎,是为教习他们去掉骄奢纨绔之气,不忘景氏马上得来的天下和二十年征战辛苦。
高祖之后,太宗承袭此例,定制在每年腊八节开始田猎,并扩大参与人数至臣子贵族,亲为二十余载,这也就成了惯例。
到了先帝时期,先帝好文,不喜射杀,仍循先制每年带人来围场,却改成了集体扎营,体验山野生活。
至于今上,他自十五岁继位起,就对先帝时期沦为过场的冬狩一事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近年以来,不仅恢复了狩猎实质,沿袭了军旅式扎营,还扩大参与人数至所有十岁上五十岁下的宗室,贵族,臣子及这些人的子弟。
这也就是为什么,大雪飘飞,北风呼号,我不在家中烤火,而在马上摇摇晃晃,夹在人马大流中向这次冬狩的目的地,京东两百里的戊羊陂围场缓速前行。
参与皇家冬狩者,为体验先人夺天下劳苦,凡事需亲历亲为,不论尊卑不可带小厮随行。
话说得容易,被人伺候惯了忽然没人伺候,有时候是很麻烦的。
我还好,看李澄光李大人刚才从休息起上马后就一直在整理他的大麾,终于忍不住问,“李大人,您还好吧?”
李大人人伏在马上和大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