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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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
大概嫌屋里热,景元觉动手把外袍脱了,起身挂在床头的衣架上。回头,一双凤眼眯起来,“说是暴病促崩。按时间算,正好是我们到函关的日子。事前并不知道。恐怕,是谁都没有料到……天意。”
也许真是天意。
……可你是真的让齐鹏带了兵马出关。
所以才能在这样人心大乱的时刻,乘着假和亲的消息传过去,轻易被信以为真,讨了天大的便宜。
而非原先说好的拖延时间,虚张声势。
“你莫怪我让齐鹏出兵挑衅,”他黝黑的眸子一转,像是猜透别人心里想的什么,矫健的躯干在床边坐下,立刻挡住了背后的阳光。“本来想,做戏就要做个十成十。并非不信你,苏鹊。只怕万一,你空口白话的说辞不足以让狄人取信,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总不能真把堂堂覃朝的公主,嫁出去。那还不若,放手一搏。有元胜在那里看着,让齐鹏带个几千人去历练,也还有这些本钱。只是没想到一切罕见的顺利,狄王又突然驾崩,这小子才撒不住蹄子的冲出去老远……”
不用跟我解释……犯不着的。其实我知道,你说的都在理。其实我也知道,任何事,你都能成竹在胸、留有后招,绝对比别人看得要远,想得要深。更不用说还有冥冥中的天意,始终护佑。
没什么不好。
就觉得,有点徒劳,有点疲惫罢了。
要闭眼歇会。
“人谋,岂若天算……”
却不知景元觉在想些什么,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开口,悠悠低吟,仿佛压着说不出的苦涩,“我也有怕的时候……我也有。”
心里莫名奇妙的一沉。
恍惚间还来不及任何反应,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睁眼景元觉褪了靴子卸了头冠只剩淡黄的里袍,揭开被子爬了进来。
僵住片刻,我立即就着侧卧的姿势,使劲的用一只手拽着胸前的被子不放,他却瞥一眼,无声的笑。
……压根没有和我抢的意思。只是伸手,两肩一托,就把人翻到自个身上。
斜斜的倚靠着,半个肩头压住他的胸脯,头正好枕在他的脸侧。
按着不给动。
这个古怪的姿势哪说得上是舒服,可比起一直以来夹在两堆枕头中朝一面侧卧整日的样子,又好上几分。
但是……太近了!近得鼻尖,几乎凑上了人颈部温热的脉搏,能感到底下一跳一突的血动,潮涌起伏,脉脉生机。而湿湿的热气就轻轻喷在颈侧,像暧昧的暖风,不断吹动耳际的垂发。
让活人也化成一块石头。
而景元觉只要一感觉我的挣扎,压上背腰的手就施力,揽住不放。
“……别乱动。”
“呃——”小规模挣动中不晓得他碰到背上哪处伤口,立刻牵连全身,我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发火,“……喂!”
“痛了?”
他略微松手,可还没喘上一口气,又原地原样揽上来,“怕痛就别动!”
方才的一番挣动,略微变换了两人间的位置。
这下,变成我半个身子靠在软垫上,半个身子趴在景元觉身上。头枕处,是披散他一头乌丝的靠枕,鼻端处,是他半圆形的耳廓,目光所及,是他一面侧脸的弧度……距离之近,毫厘毕现。竟能看得清他右眼一根根纤长的睫毛,在眼窝上打下扇状的光影,背光的脸弧,现出一层细密柔软的绒毛,为这个雷厉果断的人,添上说不明的柔色。
“就让我抱抱,就一会。”
他叹了一声,喃喃的念叨,就着这个姿势搂着,丝毫不觉得别扭。
“就一会……”
嘴里的声音带着鼻音,越发的轻,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箍得那么紧,仿佛松一松,我就会乘机挣脱。
“知不知道……差一点就没了。”
……默然垂下眼帘。
这个伤法,大概知道吧。
其实,本来也不该是这样,也不曾想过,会到这个份上……
“还以为……就差,这么一点。”
身下的胸膛微微的颤了一下,颠得我的心脏,漏跳半拍。
紧挨里流动不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住了。带着上好松木炭火的安神药味,带着午后阳光的干爽燥味,带着,鼻间隐约扑朔的龙涎香味。
“那个……”
犹豫了好半天,还是小声的,万分艰难的打破凝固的时光,“皇上。”
“嗯。”
再愣了一下。身下人的声音从那么近的地方传来,拖着调子,带着胸腔微微的震动,就像是贴着我的心跳,在每一拍应答。
又顿了好一会。
咽了口水下肚,算是壮胆。
有些话儿,还是得说清。
“……当时,臣没想那么多。”
“嗯。”
慵懒的,敷衍的应答。
“臣不是,扑上来护驾的。只是……”
“……嗯。”
散漫的,勉强的应答。
“我只是,只是一时……”
“知道了。”
我就着别扭的姿势努力的仰起头,想看看他——
他都知道什么了知道?
一只手伸出来,把我的头按回原处。景元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哑,又有些不切实际的飘渺。
“知道,是一时情急,是救人心切,你根本没想那么多。你叫我不必自作多情,不必,记你的情。”
……
“我说的不对?”
……对。
都对。可我本来还想说,还想破釜沉舟的说——其实当时我脑子是一片空白,我发誓在后来看见胸前冒出头来的箭羽时绝对不比你镇定,甚至有可能,根本是把自己吓昏的——还有其实,人在慌张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的有抱住离自己最近的,比自己粗壮的柱形东西的冲动,就跟猫急了会上树、狗急了也会跳墙一样——再有最后其实,退一万步讲,当时就是只阿猫阿狗的在眼前遭难,我也会忍不住扑上去的……
无论如何,现在……
好像不用那么多话了。
“都说完了?”
阴森森的声音突然在头顶炸起,吓得我猛地一怵,又是冷飕飕的口气,“……还是,不想说了?”
仿佛每个字里都簌簌掉着冰渣。
虽然早就料到说了会惹怒他,可是……现在好像冲天的怒气,都硬是压在身下这个紧贴的胸膛里,连呼吸的起伏颤动,都让人无比惊惧的体会到,枕着一颗着了引线霹雳弹的恐慌。
不自觉的咬紧牙关。埋头默然,不敢作声。
“要是我就是想记着呢……怎么办……”
景元觉无比温柔的开了口,语气带着些微的苦恼,好像在诉说有些困惑心头的小事,却让我没来由的,抖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他声音就陡然拔高,激动起来:“你听着,苏鹊。我就是要记着!我就是要承你的情,就是要自作多情!知道不,知道不?”
他一手按上我右背,“这里,还有这里!”
说话间拔开自己胸前的衣裳,侧过身给我看——结实的小麦色右胸口上方,有一处暗红的,甲盖大小新添的痂。
“一箭穿心,一箭同心,你说,你说!你要我怎么忘得了!”
乱是今朝'二' 我很想说,造成龙体上这样的伤害,虽和本人计划不周有关,可真不是我有意造的孽,也不是我的希望,甚至,它也不完全是拜我所赐啊……
可看看他额角暴突的青筋和泛红狰狞的怒目,就识时务的,闭了嘴。
移目躲闪,寂静无言。
……
心里话,我怕这算账的一天,怕了很久了。
结果从醒来,隔了整整五日。等到能够大半清明,能够利落说话,能够在床上坐起个一时半刻……才来,算是运气了。
该怎么说呢。
某些时候,你只是想还清欠下的情。却没想到,一不小心过了头——反而,更多出了理不清的纠葛。
自作孽者,天不活之。
……如果眼前是块柔软的棉花,我好想就此一头狠狠埋进去,谁拉也不抬起。
可惜,是人家袒露的胸肌。
想埋,也埋不进去。埋进去,怕就更说不清了。更甚者,不用把头埋进去,那还算是贴身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丝缎,已经源源不断的传来。
时刻提醒人咫尺处沉默的压力,让滞了呼吸,血气冒着泡儿,打着滚儿,沸腾翻涌上顶。
我定是脸红了。
红得透透。
……
实在是万般无奈。没有话说。只能游移了目光,盯着那胸膛上还泛着血色的新添伤口,茫茫然的,发起呆来。
这样的位置……
当时的准头,真是险。
肋中,左一寸。
狄人那种奇特的长弓,每一把,都千钧力张。
射出的箭,从来都戳纸般穿透山鸡兔子的身体,把还未断气的猎物,牢牢钉在地上。有时扎进泥里,二三寸深。
速度也快。
等好了,就没机会逃脱。
正中心窝。
……
万幸。只刺进尖头。
虽然,还是留下了伤痕。
在那么平滑细腻的皮肤上,在那么富于美感的脯肌上。一个,聚结的眼。点朱的,赤艳的,小小的一方凹陷。
有点厚,有点硬。因为急着长合,凝固了水份,连带着缩起周遭细微的皱褶,将道道浅显的纹理,由里朝外,散向幅面。看起来……
就像一朵砂上的梅。
不自觉,伸手想去摸一摸——主人先瑟缩了一下,猛然沉了呼吸。却再没有退让。于是忘乎所以的欣喜起来,真的靠近、非要触到那处艳色……直到很快,发现自个贴上去的,是包着绷带五指不分的掌。
“呵,呵。”
动作僵在半空,我开始干笑。
为方才唐突的举动。
为分明纵容的人。
“呵,呵,呵……”
尴尬无比,短短一刻。
那个几遭了轻薄的人不以为忤,面色如常。
只是目光追逐着熊掌,嘴里陈述事实般为我叹息,“……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好。”
脸快要熟了。
所谓疑心生暗鬼,他再正色,我也觉得是勉力忍笑。隔一会,被捉住缩回去的绷带团,景元觉放到手里端详,眼光又一时飘乎,“别乱动……伤了骨的,要一个月,才能慢慢恢复。”
乖觉点头。趁着气氛转好,没人还记得算账的事,一句也不多话。
有些事情,本就不该算得太清的。
像为什么当时扑上去……
为什么,要亲自来。
之类。
“这里,怕是要留下印了……”
他慢条斯理的说。
轻轻把我的掌放到自个腰侧。一双凤眼斜在上方,好似有意无意瞥着,手却收回来,缓缓,拉上自个胸前的衣襟。
简单一个动作,偏只用了食指中指。挑起,勾回,抹平。
一点点,慢得像在挠心。
“没办法的事。可是,苏鹊……”然后又带了颇不赞同的语气,拖长了低沉的调子,训诫般,叫唤我的名字。
“有伤在身的人,不宜激动哪。”
他笑。
没什么精神去接口。
说话,要用到肺气,我记得胸前断了根肋骨,牵了,痛的。
不宜激动,就不激动罢。
“歇了。”
自我开释中,突然听到天籁般的两个字在耳边响起。景元觉躺回去,一手又把我的头摁下,搁在胸颈。
好吧。也折腾了半天。无论如何,难得他不存心深究,无论是之前,还是今天,都得怀着感激。
我是这样想的。只不过等了半天,对方却再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