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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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固立於文官之首,闻言冷冷一笑,声音不大,却如带刺利鞭毒辣地抽打在老臣们的身上。
「好一句纵逆循私!请问诸位在先帝在位时,怎麽没听过诸位吼这麽一句?」陈固话说得苛薄,尖锐的视线直扫方才发话的每一个人。
「先帝滥行暴政时诸位在哪?擅杀大臣时诸位在哪?贬谪太子甚至下令赐死时诸位又在哪里?陈某还真不知是谁纵逆?是谁循私?祖制在诸位心中可是唯恐祸央己身时便视而不见,明知陛下不会因此怪罪时就拿来违抗君命的盾牌吗?至於那句权臣专擅,不知刚才说这话的大人,愿不愿意让陈某命人清点大将军和您的家产,让天下人看个清楚谁才是那个钱粮满仓的『权臣』?」
「陈固你、你──」
陈固腰背直得犹如一把铁尺,完全没把这些人盈满怒气的目光放在眼里,「如果诸位敢与我和大将军打赌清点家产,只要我二人有一两用度超过自身俸禄,当场辞官自刎向诸位赔罪。可倘若是诸位的家产田地超过俸禄,同样拿项上人头来,如何?」
老臣们脸上俱是一震,转向御座上的帝王哀声驳斥:「陛下,陈固态度如此猖狂,如何辅国?况且国不可一日无君,亲征之事万万不可,恳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朕意已决,退朝。」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
纷杂的呼喊声中,不愿与老臣们同列,属於新一派的朝臣们,尤其那些被皇帝亲自从乡野拔擢於朝堂的臣子,纷纷绕过跪在人和殿上的老臣,去做他们被安放在其职位上,应尽的责任──造福百姓,而非结党贪权。
陈固一如往常地走在最後,错肩而过时,对著仍呆立於中央的列丹弓低声道了一句:「大局为重。」
列丹弓因这句话唤回茫然的思绪,忿怒瞪了眼陈固,转身拂袖而去。
「将军……」
异常的举止吓傻了从未看过他这等表情的稽疋,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追著列丹弓而去。
稽疋只觉肩膀一沉,却是陈固将手压在他的右肩。
「大人……大将军他……」
「让他去吧!你们这几天多看照他一点,别让他喝酒喝得太凶,伤了身子。」
稽疋不似巴铁等人认识列丹弓多年,对於陈固的话听得不是很懂,侧著头疑惑地看著宰相大人。
陈固摇摇头没给答覆,只在稽疋的臂膀上拍了拍,然後说道:「也是,你没看过『这种时後』的列丹弓。去找巴铁伍桂,把我的话转给他们,他们自然知道该怎麽处理。」
「是。」
於是稽疋带著满头雾水直奔军营,找著了被陈固点名的两位将军,转述方才人和殿上发生的事情和列丹弓异常的态度……
巴铁和伍桂对看了眼後,连叹十几口气後,二人方道:「见过刚开锋的刀子没有?『这种时後』的大将军就像一柄刚开锋的刀子,利得能轻易划出伤口子。不同的是大将军这把刀,是在自个儿的心窝上划刀口,就连出了血也不停手。」
他们忘不了当皇上还是被废绌的太子,被先皇赐死而饮下毒药的那个时候,虽明知毒药的药性已被纪大夫的解药所缓,却仍让其吐血翻滚了两天,在那两天中,列丹弓自责地在楚云溪昏过去的每一个时辰里,疯了似地跪行乞求天地神明,只求他安然度过毒性的折磨。两天中,跪得双膝血肉模糊、磕头磕得满脸血痕。
他们忘不了列老将军出殡的那天,诈死消失在世人面前而无法尽孝扶灵的列丹弓,是如何地在长风的面前疯狂舞剑,直到筋疲力竭、直到肉体再也无法负荷倒地为止。
不曾贴近过这位大将军的人,不会知道他对身边的人,重视得有多深、爱得有多深。就像老将军曾经说过的,他这个儿子看似吊儿郎当什麽都不在乎,不在乎别人怎麽看他、不在乎背後有什麽骂名、也不在乎他自己。却在乎他所重视的人事物,并且,在乎得紧。
在乎得就像是把这些东西的顺序拼了命地排到自己前面,而他自己的顺位却随著重视的东西越多,越排越後面……越排……越後面……
所以当这些重视的东西受了伤害,无处可去的愤怒和自责,全部怪罪到地位最末的那一个──也就是列丹弓自己──也所以,做出种种自残的行为而不自知。
「那……该怎麽办才好?」稽疋踟蹰了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喝酒,就灌到他醉倒为止;若自残,就想办法敲晕他。」巴铁道:「再不然就把他送去丹颺将军那儿,纪大夫的话他好歹会听几句。」
「是啊,看样子也只能如此。」伍桂摇头喟叹。「倘若出乱子的不是夷东,事情就简单多了。」
「是啊……唉……」巴铁亦叹。
稽疋虽不明所以,但识趣地没有多问。
有些事情,不是你问明白就能解决……
既如此,又何必问?
* * *
《番外─禁宫秘(上)》
《禁宫秘(上)》
少年的出身并不光彩,父亲虽有皇家血统,却是偏房远枝,血缘的羁绊,淡得没让他们一家人因此温饱。空有皇族血统,却无相应的财富与地位,最易成为眼红之人作贱的对象。
尤其当他们的破衣烂衫上,还需按礼制用金线缝绣皇族人的徽纪,更让人难堪。三餐都已勉强凑合,何来昂贵的金线缝绣那叫人自惭形秽的徽纪?
於是,闪亮耀眼的金丝线,总被从破烂到再无法缝补的衣裳上小心翼翼地抽下,再小心翼翼地缝上新制的衣裳。
少年自幼便在这种环境下,学会隐忍、学会漠视、学会把旁人的奚落讪笑当作耳畔清风,风过无息。
他穿著绣著金线的破衣干活,帮人劈柴、替人挑水,就连挑粪清茅厕的活儿,他也干过。惹眼的徽纪,招了不少拳打脚踢,男人像是哑巴一样承受,他觉得自己就像只爬在粪上的蛆,没有抵御侵害的硬壳,只能扭著身体拼命地找出能够活下去的避身处。
活下去!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受了多大的屈辱,都一定要活下去。
并非因为街角摆摊算卦的老头,断他权贵逼天的命格,而是那老头儿的另一句话──
『你的命格虽年少多舛,未来却权贵逼天。你的命里,似乎还连著一个人,你与此人相遇,却同时存在极好和极坏两种结果……怪哉啊,怪哉。』
那个人,究竟是谁?
算卦老头的话,听在十二岁的少年耳里,便认定了这个人,定是将他拉出这悲惨命运的贵人。所以他要等,等那个人,要活著等下去,等这个命里的贵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时间的光影无息地移动。
少年的身子壮硕了,力气大了,眉宇间的自信也增添了他的风采。在双亲过世後,他承继了那虚如白雾的身份,成了一个空有头衔的「王爷」。
奚落他的人,少了;辱骂他的人,亦少了。
非出於慈悲,而系因於蜕变成男人的少年,开始懂得从「空」与「无」中,蓄积「真正的」权势。所以,他在众目睽睽下,杀了一个人──杀了羞辱并砸毁他父亲牌位的县官。
断折的牌位,成了杀人的凶器,一次又一次穿透官服,狠狠刺入县官的胸腹;一次又一次,狠狠扯出带血的皮肉。
残虐的景象吓傻了四周的人,就连官衙们也忘了腰间的配剑能阻止这场血腥。所有的人,全都被他们看到的这幕,如冰冻般静止了反应,任由县官在呼救与哀嚎中流失他的生命,最後倒卧在大街的中央……
鲜血,蔓延……
各种惊呼声犹如迸炸的陶罐,从各个方向拔尖响起。人群,动了;官差,动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当日见著那一幕的人,无论对男人的情绪是愤恨抑或同情,都认为他必死无疑。
这宗当街虐杀县官的案子,被一层层上报,直至老皇帝的桌案上。
因为男人虽无权无财,却有个「王爷」的名号。为此,依照国法,除了皇帝本人,无人能定夺皇族之人的罪。
御案上,老皇帝看过卷宗,朱笔批下「辱没皇族,当死」。并下赐万金锦缎与良田千顷,以示对老王爷过世的哀恸。
於是,受害而死的县官,成了辱没皇族的重犯,家眷充奴发配边地;而男人,赢了赏赐,更赢了这场以自己性命做筹码的豪赌。
是的,他赌,赌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赌一个从来没让他少受屈辱的皇族身分,究竟能否给他转折命运的机会?
他要赌,用生命来赌,赌老天爷让不让他活?让不让他活著见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贵人?
他什麽都没有,只剩一条卑贱的命,难道还怕输吗?
而他,赢了。
赢回一个王爷该有的财富、更赢回一个王爷该受的礼遇,每一个曾经奚落他嘲讽他的人,如今全卑微地跪在大道的两侧,跪迎他的马车、跪迎他这个「王爷」。
* * *
从那之後,破败的泥房变成了占地广阔的宅邸;从来只有债主叩敲的门,如今日日排著老长的队伍,每个来访的人,手上捧著全是金银财宝锦缎绸织;装不满的米缸,骄傲地与满仓库的米粮对望。
一切都变了,除了男人身上的衣裳外。
补了又补的衣裳,不对衬地以金线绣著属於他们家族的徽纪。穷酸的衣裳,显已不配男人如今的地位,许多想巴结他的人,送来一件又一件高贵的华服,却被一一退回。就连皇帝赐下的锦衣,也锁在匣中未曾使用。
所有人都纳闷,纳闷男人此举为何,包括赐予他这一切的老皇帝。
宫里派来的人,得不到答案;再次派来的官员,同样空手而回。最後,老皇帝将男人召入皇宫,召入文武官员两立的大殿。
终於,男人开口给了答案──
『微臣是靠著父亲庇荫,承继了王爷的名号,可微臣庸碌毫无功勋,不配穿圣上赐予的锦衣。微臣愿舍身领兵讨伐外敌,以报圣上对微臣的恩德。』
第二次,男人赢了赌局。
不同的,是这回赌的,是皇上希冀征伐天下却无将才的窘境。
老皇帝忌惮同族之人逆谋篡位,从不予任何皇族掌有兵权,却毫无顾虑地让男人领兵。也许在老皇帝看来,男人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兴不了什麽乱。却不知自己这一著棋,下成了死局。
就这样,男人一步步踏入权势核心,随著一场场胜仗逐渐赢得老皇帝的心,也滋长了他的野心。
隐忍二十多年不是为了当别人手中的棋,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誓夺天下!
一场场战役的尸骨,堆砌成男人踏上最高权力的石阶,一阶复一阶,从将军、上将军,到大将军。即使掌握军权,发亮的盔甲下却依然穿著那袭不变的补丁破衫,绣著金线的补丁破衫。
若云人生如戏,那麽这场戏的上半场,以男人踩上最後的石阶,踏过老皇帝的尸体登上皇位做结。登基的那天,男人脱下那身破衫,连同破衫上依旧突兀的金线,亲手扔入焚燃熊熊怒焰的铜炉,充斥深沉恨意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瞪著被火焚烧的破衫,直至它化为灰烬。
男人将他的名,刻入帝王方能留名的宗庙。从今尔後,他不再是穷困卑贱的落魄皇族、不再是受人冷言奚落的对象、不再需要为了温饱向人低头。
他是王,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