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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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讲这些?”张勖不明白。“爹到底是欠老师多少银子,瞧你也跟着愁眉苦脸的?”
“欠的,不是银子。”
“不是银子,那是什么?”
“是债。”情债。
第九章
夕阳西斜,残霞橘红掩映,如火烧焚,染红了天。
楚楚撑着把纸伞,无人陪伴,独自到了渡口。
江边水长天阔,风有些刺寒,冻降入骨,疼进心里。
楚扬立于岸边,渡口几艘摆渡的船来来去去,他的目光灼热,只守着来时的路,不多做挪移。
楚楚走至楚扬跟前,小脸藏匿伞下,吴侬软语盈盈开口。“家父不会来了,他前夜喝得酩酊大醉,现下卧床不起。”慕平已睡了两天,楚扬就在渡口吹了两夜风,楚楚看着楚扬苍白病容,听见他浅浅的咳嗽声。
“不,家父没醒过,更不知我来。”
楚扬别过首,遥望江面水色风光。“我会等下去,直至他来了为止。”
“家父若不来?”
“我便不走。”
“楚大人与家父若为旧识,便该明白家父生性。家父只求平淡过日,大人声望如日中天,家父哪可能多靠近一步?”楚楚听着楚扬的嗓音,沙哑万分。
现下虽已入春,然而渡口风大伤人,楚扬枯槁面容血色尽失,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昨夜的一场大雨来得急促,不知他是否也守着没有离开过,这么下去没等到他爹,他便会先不支倒地!
“富贵如浮云,一切皆可抛。”
“大人此话可真?”
“楚扬从不眷恋官场。我盼的,始终只有一个。”
楚楚淡然笑了。“我相公与我,来渡头前,已经散了酒肆。那间店里如今半个人也无,我与相公也决定即日上京,为楚大人善后。”
“你。。。。。。”楚扬回过头来,望着这名慧黠女子,有些意外。
“我只求大人这回能解了家父心结,其余别无所求。我爹爹他只想躲着大人,从不敢面对自己心意,请大人让他了解吧,知晓谁才是爱着他的,而他和躲避,伤得那人有多重,伤得自己有多深。”语毕,楚楚转身离去,与渡口远处伫立守候的张勖相偕,上了停在一旁的轿,就此远行。
悖礼逆道者,天地之所不容,楚楚即梗惊骇,却也不愿阻止这两人该有的结局。她爹爹此生历经无数风浪无数打击,憔悴沧桑的心满目疮痍,她不愿见爹爹孤老一生寂寞下去,有一人定能让爹爹展露笑颜,那人名为楚扬。
斜阳下,晚风吹拂,他淌着泪依偎进夫婿怀中。
一只青瓷杯,一壶开了封的女儿红。她如今有人相守,也希望爹爹偕着谁共度残生,直至白头。
梦里,慕平似乎又听见了楚扬的咳嗽声。
在扬州旧宅空荡的宅第里,楚扬抚着那把早已破碎的琴,残音不全,垂首拨弄着,只希望围墙那头有谁会再翻过,与他相见,与他把酒言欢。
一声一声,咳哑了嗓子,一声一声,咳伤了心肺;一曲一曲,割伤了指腹,一曲一曲,盼红了双目。
悠悠地,慕平转醒。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内,他掩面叹息。
都已那么久了,楚扬仍是惦记着他,那时,他曾以为思念会随光阴流逝,而后消失心底再不复想念。
就犹如十姐出嫁时哭成泪人儿,她那时是如何惦着楚扬,然而为人妇后第三年京城再见,一切均已消逝,在十姐的眼里楚扬什么也不是,而是害他散尽千金与东厂苟且的楚家人。
三年、六年、十年。。。。。。这生已成唯一的爱恋,楚扬与他相同,早已深刻入了骨,再无法抹灭。然而。。。。。。然而。。。。。。楚楚大婚夜里,那么多人窥视着他与楚扬一举一动,他的慌乱挟着害怕,他只想逃。
就如同京师最后一夜,他欲远离楚扬,不愿一切呈现众人眼前。他的怯懦如昔,无法正眼看着楚扬。
他的妻,始终是绣娘,不会是谁人。
睁眼,下了床,慕平点燃油灯,疲累地坐在桌前。酒味弥漫的室内亮光缓缓晕开,慕平此时突见桌上摆着一对青色瓷纹杯。杯身裂痕细碎,有着牢牢补过的痕迹,慕平盯着其中一只杯缘上的小小刻痕;震惊地捂起了嘴。
他记得,这对杯为官窑所产,有着其余瓷器难以比拟的雨过天青色。这是他开始接掌扬州酒庄生意时,爹特地买来赠与他的。杯缘上的细微刻痕,是某回他醉倒推落楚扬手中青杯所致,杯身上的细碎裂痕,是他一次又一次伤害楚扬,一次又一次摔碎地上所成。
杯子,该是留在扬州楚扬旧宅,他没想过会在此地再见。是谁带来的?是楚扬留给楚楚的吗?
他执相楚扬惯用的那只杯,想起扬州无忧无虑那些年,当时,他偶尔会见楚扬的笑,楚扬总望着他,将心牵挂在他身上。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楚扬,十多年来,一直都是。每回楚扬寻他而来,都被他所推开,一再一再地,宛若这碎了又碎的青瓷杯,遍体鳞伤。
房门之外传来几声咳嗽,太远的距离令声音模糊不清。慕平放下青瓷杯,推开房门往楼下走去。
几个琴音,在谁人指下被幽幽勾起,响着凄沧、响着无奈。
慕平耳际嗡嗡作响,他下了楼,看见空荡晦暗的酒肆一角,一个人,拿着把琴,捂着胸口,缓缓拨弄着。
那人深邃的眸湛着郁郁蓝光,那是慕平最为熟悉的色泽,伴了他多年,在每个月明星稀的夜里。
酒肆关门了,众人皆走无人留,慕平环顾四周想寻找楚楚与张勖身影,然而他很快便明白,楚楚也离开了此处。
他明白楚楚是想让他与楚扬独处,只是。。。。。。只是。。。。。。他的心慌乱无依着。。。。。。
楚扬的咳嗽声犹若那年扬州夜,声声剧痛,咳人心扉。他些微扬起首来,见着慕平,缓缓一笑,笑得哀然。“琴好久没练,生疏了。”
楚扬停下了琴,起身走来。慕平犹若惊弓之鸟,连连退后。
楚扬止住脚步,牵起一抹笑。“你总是躲着我。。。。。。”
慕平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女儿与张勖进京,酒肆也关门了。如今再没有谁看着你我,我能暂且留下吗?”
楚扬问着。
慕平眼神左右游移着,好或不好皆未说,停顿半晌,便急急忙忙举起步伐往楼上厢房而去。
“平儿。。。。。。”楚扬一把攫住慕平手腕。
慕平吓了一跳,连忙想收回手。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楚扬始终无意放开他。
“青瓷杯我粘好了,虽然裂痕仍在,然而杯子完整了。是不是过了这么多年你都无法原谅我,我只是想留在你身旁罢了,这点乞求,你都不愿答应?”楚扬咳着。
“不。。。。。。”慕平摇首。
“人生至此,已要油尽灯枯了。倘若你也念着我,为何不肯。。。。。。”
“不。。。。。。”慕平猛地甩开楚扬的手,他呜咽着:“我没有念着你。。。。。。没有。。。。。。从来没有。。。。。。”
楚扬抿起了双唇,苍白的脸色枯槁憔悴。他半刻后才得由慕平回绝中,找到仅剩勇气,继着开口:“我说过,我会辞官,会远离朝堂。只要你点头,我与你便离开此地,远离众目,过着只有你与我的生活。”
“尘世如此之大,又怎会只有你我?”慕平仍是无法走近楚扬身边。
“会有的。”楚扬黯然道:“你爹过世后,你姐姐们卖了祖宅,将你娘接往他们家中就近照顾。那宅子荒凉前,我买下了。如今福伯正在扬州等丰,等着我与你回去。我们可以足不出户谁也不见,就在那两座宅第间,朝夕相处,酿酒鸣琴,隔绝尘嚣,度过残生。”
慕平摇首,转身离去。“你前程似锦。。。。。。别自毁一生。。。。。。”
“你难道还不明白,没有你,一切繁体都只是虚无空洞。”楚扬咳了起来。
“就当是我负了你。。。。。。你走吧。。。。。。楚大哥。。。。。。”慕平无力回首,走回了房去。
那时起,楚扬坐在楼下,慕平居于楼上,两人相隔从不远,但却有道跨越不了的鸿沟横隔。楚扬守着不走,慕平便不下楼。空荡的酒肆里新婚夜开了封的女儿红香醇仍在,但婚宴喜气早已全失。
夜里,慕平睡着醒着,总会听见残缺不全的琴音。琴,是张勖自京城买回来的,慕平初听楚楚试音时便爱上了那温润音色。
就像是楚扬碎在扬州的那把琴一般,音色朴实,但也唯有如此之琴,弹在有心人指下,才能显出指下的丰盈多情。
一声一声,音调夹杂着楚扬的咳嗽,慕平不忍,遂掩耳不闻。
夜里,匡啷的瓷杯落地声响惊醒浅眠中辗转反侧的慕平。好些天只有琴声与咳嗽声的酒肆楼下,传来了别的声响。
慕平缓缓起身,打开厢房门,往楼下看去。幽暗的厅里无了琴声,一切平静异常,只有楚扬的咳嗽声细微响着。
楚扬病了。这是慕平这些天来唯一念头,然而他不与楚扬见面,楚扬便留在酒肆内不肯走,楚扬病起来总入膏肓、药石不灵折磨久矣,他想起楚扬这旧患便忧心不已,然而他的脚步却定止着无法向楚扬再迈半步。
见了楚扬,他的心便软了伤了痛了,他明白楚扬若再不走,他的坚持亦无法停留太久。就犹如绣娘处处希望他好一般,他也盼楚扬能永永远远位列朝堂,当个令人崇敬的父母官,而非留在他身旁,与他躲着众人过日子,什么也不是。
楚扬的手执不住杯子,喉间若火焚痛苦难当,他不住地咳嗽着,胸口撕裂般的疼,湛蓝双目布满血丝。再拿起另一个瓷杯,他斟水入内,怎知一个天旋地转袭来,他眼前发黑软倒在地。
想支撑起自己身躯的手,按着地,落正方才碎裂的瓷杯之上,楚扬拧起了双眉,碎片深陷入掌割裂手心,让血溢了出来。
“楚大哥。。。。。。”慕平脸色刷地雪白,他立即由梯上奔下,拼了全力赶至楚扬身旁。
然而,楚扬就在身前了,慕平欲伸出的双臂却又迟疑了。
“没事。。。。。。我没事。。。。。。”楚扬挣扎着起身,却又跌回地上,弄出更多伤口。
慕平红着目,别开脸,半晌之后还是伸出手来搀起楚扬。
楚扬咳着肌肤灼热难当,热度隔着布料缓缓透过来,慕平吓着了,不知楚扬竟发着高烧。
“你病成这样还说没事?”慕平将楚扬扶至长凳上坐下,他燃起了油灯,照亮厅堂,回过神来见着楚扬满手鲜血,他不忍,泪遂落。
“你来了。。。。。。我便没事。。。。。。”楚扬脸庞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他犹如将死之人气息微弱,但眼中却泛着笑,只因慕平跨过了那道鸿沟,愿意来到他身边。
慕平即刻拿来干净白布为楚扬裹上,他也不知道楚扬掌中是否有碎片未清,血肉模糊地他无法逼自己仔细去看,所以布条压得轻,于是血仍在滴落。
“我去。。。。。。我去为你找大夫。。。。。。”慕平举步离去,拉着门闩,就要开启酒肆紧闭许久的大门。
“平儿!”楚扬焦急狂乱地走了过来,他不稳的脚步一绊,整个人往慕平身上扑抱而去。
慕平贴卧于门板之上,因楚扬突如其来的动作,僵直了身无法动弹。
慕平的唇齿、他的身子,不停细微颤抖着。
“别走。。。。。。你别走。。。。。。”楚扬嘶哑的嗓音痛苦哀求着。
“我为你找大夫。。。。。。”慕平仍害怕着楚扬的碰触。
“我知道你这一去,便要逃离了我,不再回来。”
“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