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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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后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对于儿子的仁善更是欣慰,吩咐道:“赐汤。”
朱慈烺一口气又喝了半碗,方才缓缓道:“母后,儿臣想出宫赈济疫区灾民。”
周后脸色一变:“此事万万不可!你年纪尚幼,若是冲犯了该如何是好!都已经是出阁讲学的人了,怎么读了圣贤书这点道理都不懂!”
朱慈烺对于母后的这种反应早就了若指掌。母后虽然是苏州人,温柔娴静,但性子却是直爽一路。只要将道理摆清楚,她也不会太固执己见,这远比父皇陛下要容易沟通得多。
“母后,京畿连年遭灾,百姓苦不堪言,这场大疫一来,更是雪上加霜。”朱慈烺摇头道:“每每念及生民受难,儿臣便寝食不安。”
周后脸色稍霁,放缓声调道:“有外臣在,哪里需要你这太子出去?”
“外臣皆庸碌贪鄙之徒,”朱慈烺道,“说不定还要雁过拔毛。”
从嘉靖帝开始,皇帝与文官的对立就成为了日常状态。崇祯在位十七年换了五十相,之前更曾在朝会的时候,蘸水写下“文臣各个可杀”之语,故意让随侍太监王之心看,几乎是跟文官集团撕破脸皮了。
此刻听儿子这么说,周后也觉得那些文官的确靠不住,脸上神情凝重。
“让中官与勋臣去罢。”周后终究不舍得儿子身陷险地,好言劝道:“太子还是安生在宫里,到时候让人时时禀报你知道便是了。”
——这次要是再不出去,就只有落入李自成之手了!
此时距离李自成拥兵城下,最多只有九个月了!
朱慈烺强辩道:“母后,儿臣已经有了赈灾的腹稿,若是不让儿臣亲自去操行,儿臣不甘心。”
“胡闹!”周后别过头,并不松口。
若是其他孩子,此刻要么喏喏而归,要么就撒泼耍赖。偏偏朱慈烺人小心大,让他怯懦而归是断然不可能的事。但是撒泼耍赖卖萌讨好,对于常年身居高位的成年灵魂而言,也实在难以做到。
朱慈烺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怔怔地看着地砖。
一言不发。
周后心头一紧,暗中无奈:竟然又是这招!
朱慈烺只会这招:沉默。
一旦他有所求而不得的时候,便会祭出这招。这种冷暴力对于别人或许没用,但是对于深爱他的父母,却是很有效的招数。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癔症”是一种十分可怕的病症,而突然沉默不语,对外界毫无反应,正是癔症的直接表现。
换言之,朱慈烺在装病。
装疯卖傻可能直接成为“废太子”,但是这种癔症却只会让父母更纠结头痛。何况这十多年来,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后宫中有些地位的女官婆婆,都知道医治太子癔症的良方——从其所欲。
傻子都知道,太子这是在要挟。
但是谁都不敢确保太子不会假戏成真。
周皇后并不是武则天那样的女强人,她只是个从姑苏水乡走入大内的善良女子。作为母亲,只有看到儿子健健康康,她才会由衷高兴。哪怕儿子有半点头疼脑热,她都会焦虑万分。这点在她的第二个儿子夭折之后,格外突出。
朱慈烺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无耻,如此利用母爱,甚至让母亲伤心难过。但他可以确认一点,自己每次使用这种招数,都是为了让这个大家庭能够避免数月之后的惨剧。
他不希望看到母亲和伯母自杀,父亲砍伤妹妹,然后上吊……更不愿意自己被身边的亲人出卖,落在李自成手上,再落入吴三桂手上,最后留下一堆疑团,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而一切揭晓的时间,只有九个月了。
——如果实在回天乏力,不能救这个国家,起码也要努力救这个民族。如果连这个民族都救不了,无论如何也要救这座大宅子里的亲人。
朱慈烺死死盯着地砖,眼中只有完美的勾缝。
“春哥儿,春哥!”周后轻唤两声,提高了声量:“慈烺,别再装聋作哑!你到底想怎样啊!皇太子殿下!”周后的声音逐渐升高,终于吼道:“朱慈烺!你再给我装聋作哑!”
太子殿下仍旧一声不吭,不为所动。
宫中女官眼看着皇后娘娘怒目圆睁,柳眉上挑,却没有丝毫恐惧。
——娘娘又入彀了。
她们心中纷纷偷笑。
果不其然,在发火无效之后,皇后殿下终于长抒一口气,无奈道:“好了好了,母后帮你去说。”
“儿臣谢过母后!”朱慈烺麻利地起身行礼,旋即迎着母亲爱恨交织的目光,扯动嘴角,显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只是这个笑脸太过造作,任谁都不会被它欺骗。
“春哥儿,”周后蹙眉疾首道,“你贵为一国储君,又集父皇母后宠爱于一身,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为何总是要闹出这种让人操心的事?”
“儿臣只是想为父皇母后分忧。”朱慈烺落下嘴角,脸上再没有一丝表情。
自古不乏慷慨就义之烈士,却罕见从容赴死的达者。朱慈烺从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份那一刻开始,便一步步走在国破家亡的道路上。不知道多少次,他都梦见自己被捆在铁轨上,看着一辆蒸汽火车呜呜朝自己疾驰而来……
如果不是有着上辈子的坚强意志,他早就被这种压力逼疯了。
“你退下吧。”周后觉得无比胸闷,对朱慈烺挥了挥手。
“儿臣告退。”
“吃完了再走!”周后看着那半碗冰镇饮子,轻轻扶了扶额头,心中已经是在考虑如何说服自己的丈夫,大明帝国的皇帝陛下。
第3章 日日长看提众门(3)
周皇后目送儿子离去,坐在宝座上连连叹气。一旁的女官知道现在才是危险时刻,连大气都不敢喘。她们偷偷拿眼去看站在最前面的女官,希望这位掌握着戒令责罚的大宫正能够消去皇后娘娘的隐隐雷霆。
作为正六品的女官,宫正刘氏已经在这紫禁城里度过了四十个春秋。当年周皇后入主中宫的时候,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宫女了,因为不肯出宫嫁人,便授了正七品的司计司司计。
那时候宫中还有一位田贵妃,也是信王在邸的时候纳的旧人。这位田贵妃的父亲当年在扬州任武职,纳了好几个扬州名妓。一来是他好美色,二来就是为了调教自己的女儿。这些名妓各个都是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果然将这位田小姐调教成了闺阁猛将,胭脂阵首。
简直就是为了宫斗而生的!
那位田贵妃早年也着实让崇祯迷恋了一段时日,到底崇祯本人也有文士情节,很容易将田氏视作红颜知己。然而田贵妃没有真正明白什么叫“糟糠夫妻”,贸然发起宫斗,向皇后发难。
当时田氏故意将抬辇的太监换成了宫女,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好奇。田氏对道:“臣妾听说皇后那边的太监与宫女多有龌龊之事,故而换成宫女。”
崇祯是个眼中不揉沙子的人,大怒之下竟然搜查中宫,颇有些将事情搞大的意思。更让他气愤的是,果然从中宫太监那儿搜出了不少亵具。
这本是宫中太监与宫女结成对食的潜规则,从隋唐至今从未断绝过,却被田贵妃揭出来打击周皇后。
当时崇祯龙颜大怒,甚至动了废后的念头。
当此关头,有一位女官站了出来,俯首低声道:“莫非田贵妃宫里就没有么?”
这句话让崇祯清醒过来,果然在田妃宫中也搜出了不少淫亵用具。
这位敢说话的女官也由正七品的司计,成为了正六品的宫正。
周皇后自此之后对刘宫正自然也是亲信有加。
“娘娘,”刘氏上前笑道,“奴婢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太子殿下向娘娘献诗的情形来。”
周后绷紧的面容也渐渐纾解开来,叹了口气,道:“那时的哥儿多好,还没学会这么呕我呢!”
刘氏走到皇后跟前,笑道:“那时娘娘看了殿下的诗作,可是笑了许久。”
周后当然不会忘记儿子的第一部作品,脑中已经印出了全文,仍旧忍俊不禁。
“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
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
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
刘氏轻轻吟道,语调轻缓,好像在吟诵千古名篇一般。
周后的笑意渐渐淡去,眉中含愁,不舍道:“哥儿长大了,不想喝井里水了。”
“奴婢曾听陛下和娘娘说起当年微服私访的事,也是乐趣横生。这般牵挂民生,还真是随了陛下和娘娘。”刘氏柔声说道。
周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若只是出宫游冶,未必不行,偏偏现在实在是大不太平。城里有大疫,城外还有建虏,唉,若是春哥儿有个闪失……”去年建虏入关劫掠,满朝文武竟然没有半点主意,如今说是建虏已经退出关外了,但谁知道是否都走完了。
“太子殿下从小就能谋定而后动,就算是游戏,都要一步步在纸上先演算一番,肯定不会轻犯险境。”刘氏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心中打鼓,虽然是安慰皇后,也一样是安慰自己。
前些日子,太子突然召见刘宫正,说了好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让这位老宫人都有些茫然。然而今天太子一来,刘氏便不由自主回忆起当时太子说的话,每一句都像是为今日事预设的埋伏。
如此看来,太子早就下了决心要出宫赈灾,说不定连巩驸马入宫奏对都在他的设计之中。
这份心智,仅仅出自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
刘宫正虽然不用惧怕太子,但这种时候若不结一个善缘,她也不会走到今日这高度——大明女官之首。
只是,万一太子有个闪失,她的余生恐怕只能在浣衣局度过了。
“唉,”周后又是一声长叹,“算了,不想那些,你先去将上月宫中开销的明细表取来。”
刘宫正福了福身,轻无声息地走到坤宁宫外,吩咐宫女去直房取账册。到了她这个地位,断然没有自己跑腿的必要,只需要等在这偏殿里拿了账本进去交差便是。
“姑姑。”
一旁自然有刘宫正名下的宫女上前打扇遮阳,端茶伺候。在宫廷中,这些小宫女对顶头女官常称以“姑姑”、“奶奶”、“老太太”等称谓,作为尊称。
“怎么?”刘宫正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侍女,“你想说什么?”
年轻的侍女扑打着团扇,轻轻一咬嘴唇,大胆说道:“姑姑这回担下的干系可不轻呢……”
刘宫正接过茶盏,轻轻抿了口:“你想不明白?”
“奴婢愚鲁。”年轻的侍女垂下头。
她当然不是愚鲁的人,否则也不会被这位宫中老人垂青,带在身边。
她缺的只是看人的经验。
“你一定觉得,帮太子说话,不见好处,先要担上一身的风险。对不对?”刘宫正好整以暇道。
“姑姑就算不帮太子,殿下也未必会记恨姑姑。”侍女小心翼翼道。
“傻丫头,你以为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刘宫正叹气道。
侍女微微摇头,也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知道。
刘宫正感慨一声,道:“你别看田存善现在跳得欢,当初他真是自己失足落水的么?”
侍女轻轻吸了口冷气。她知道田存善是崇祯十一年钦命的东宫典玺,有朝一日太子登极他便是从龙之人,地位不低。至于这位典玺官失足落水的事,宫中也颇有耳闻。如今刘宫正突然拿出来说事,让这位年轻的侍女满心震荡,她不由失声道:“是太子推他下去的?”
刘宫正不置可否道:“为何以前客氏能将先帝迷得团团转?”
“这……”
“这就是投其所好啊。”刘宫正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那是软底鞋踏在金砖上的声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