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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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都得跟来。
能跟着太子出战,那可是人生履历上最为光彩夺目的一笔了。
“属下才过天命之年,尚是年幼。”张诗奇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脱口而出道。
朱慈烺先是一怔,复又一乐,笑道:“是了,若说上阵杀敌,先生是老迈了。但论说治国安邦,先生比之姜子牙,尚不失为垂髫之年。”
张诗奇也乐了,姑且不论日后前途,只说今晚这轶事便足以传之于子孙:你爷爷我当年也是与皇太子殿下谈笑风生的人物啊!
他笑道:“殿下谬赞了,老朽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早个三十年,也无法为殿下上阵杀敌。若说治国安邦之才,又因天资所限,再过三十年也当不得公侯。”
朱慈烺笑道:“听先生这么说,似乎在还有得意的异才不为人所知啊。”
“老夫自幼有些死脑筋,可以过目不忘。”张诗奇也不藏着掖着,连忙抓住机会自荐道:“微末尘技虽见笑于庙堂,但未必不能试以百里侯。”
官场玩笑称县令为百里侯。
这个官职是许多名次靠后的进士起步之阶,也可以由声望、成绩足够好的贡生考选,或由考核卓著的积年老吏选任。张诗奇本身是有举人功名的,当之无愧的“老爷”,又在翰林院里为书吏多年,资历也是足够的,问朱慈烺讨要一个县令的官职也算是恰如其分。
朱慈烺一直在考虑自己未来根据地的民政问题。他不信任旧官吏,但要培养新式官员却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搞定的。民政问题尚且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放在提刑按察使司这样的司法衙门,那就绝对是草菅人命了。
“汝州城里人民几何,丁口几多,其中上户者几家?”朱慈烺随手抄起案上新整理的黄册,翻开问道。
黄册上犹留有墨香,是刚刚誊写好的。张诗奇本来就过目不忘,更何况是自己写的东西,当下朗郎应对,没有半点疙瘩。
朱慈烺考校了记忆功夫,旋即阖上黄册,又问道:“如今州县逃籍之人日多,身为县官,该如何现管?”
张诗奇心中一喜,这是在看他的施政方针了。
自从独尊儒术之后,华夏历代亲民官都没有受过严格的政治教育,却又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总的来说便是讲究一个“纲常大义”。在这纲常大义之下,法理不过人情,只要本人人品还过得去,施政上便基本在合理范围内,不会导致民怨丛生。
到了国朝,太祖高皇帝深知官吏害民之疾,所以对扰民的县官加重处罚,同时又规定了县官下乡的条件和次数,形成定制。这也是后来一直遵循的“皇权不下乡”制度,而且在明人看来是国朝优于赵宋的善政。
总体而言,国朝官员只要不做事,就已经是做了好事。
张诗奇心中过了一遍自己读的儒家大义,又回到了太子殿下的问题上来。既然殿下重点说了“身为现管的县官”,那么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那套答案恐怕不会尽如上意。他轻咳两声,决定放手一搏。
“殿下,”张诗奇道,“属下以为:县官为一地父母,管不如疏。逃籍之人在于无所依,若是一味堵截只会逼其为盗为贼。若县官能梳理田亩,开荒垦植,以安顿田农;兴修水利,平整官道,以代赈流氓。不以父母自尊,而民自以父母爱之,这方是为官百里之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你古文如何?”
明人以八股制艺为时文,以汉唐文章为古文。要想当官,首先得通过制艺获取进士举人的资格。当官之后,却要将精力放在古文上,否则见识太窄,辞藻匮乏,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韵味,旁人的用典不能明白,这都是会被耻笑的事。
张诗奇年纪一大把考不中进士,足以证明他的时文平平。朱慈烺只问古文,已经是给了他扬长避短的机会。
“属下耗心古文,故而时文难以长进。”张诗奇当即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古文如史重质。先生读古文,犹好谁家文章?”
“属下尝学韩文公作文。”张诗奇道。
韩文公便是指“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是被后人视作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唐宋八大家之首。他的文风对宋人影响颇深,为一代文宗的欧阳修所推崇。
在嘉靖年间,文坛上正是前后七子交替之际,期间以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为代表的唐宋派,力抗古文派的“文必秦汉、诗则盛唐”之旨,提倡学韩柳欧阳,要求“文以载道、文道合一”。
这对于后人而言是古代史,对于朱慈烺而言却是古代史与当代史相融合的时事。他作文无须学制艺八股,主要便是学的古文。对比了仿古、抄袭的古文派,他最终还是更偏好取法唐宋的唐宋派文风。
听张诗奇说偏好韩愈,朱慈烺也兴起了知音的感觉,只是为了栽培这个有志于县官的老先生,故意道:“做文豪当学韩昌黎,要做官却要读柳河东。百代文章,我独爱柳宗元之《送薛存义序》,每每读之常有振聋发聩、耳目一新之叹。”
张诗奇记性之好,断然不会背不出这么一篇千古佳作,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的言下之意。
第128章 英雄乘时务割据(2)
《送薛存义序》是典型的文以载道。柳宗元以赠序文的形式发表了自己对“官”“民”关系的看法。华夏自古有天下为公的思想,然而确凿地提出当“官为民役”,柳河东却是第一人。
柳宗元在《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已经提出了这个观点,在《送薛存义序》中更加以阐述。视百姓缴纳田税为雇佣官员为其主持公道,将二者比作雇佣关系,从而推出庸官、贪官皆如同受雇工人偷懒、偷盗的结论。可以说,柳宗元的政治思想里已经不将皇帝放在最高位上了,而是传承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孟子体系。
国朝对于孟子的这一套理论防范之深,犹视之为洪水猛兽。太祖皇帝一度骂孟子乃无君无父之人,甚至删改《孟子》一书。然而高皇帝终究做不到满清皇帝那般干净利落,他手下的儒臣也还有着脊梁。孟子的民本思想非但没有因此而禁锢消失,反倒以闹剧丑闻为载体,流传下来。
大明的思想界,在经历了心学对理学的冲击之后,民本思想更是大行其道。江南地方甚至有人公然在街上议论:这世上原本就不需要皇帝和官员,人民完全可以自己管好自己,为自己做主。
朱慈烺是从朝臣那里得知这些“荒诞”风气的。那些重臣会向皇帝隐瞒自己娶了小妾,会避讳自己收了多少分润,但绝不会隐瞒这些狂悖言论,只会当做谈资消遣,同时也好刺激刺激高高在上的皇帝,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照这种态势,大明就算不灭在通古斯人或是李闯手里,也会因为人民的觉醒而被摒弃。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个虚君共和,当个毫无实权的印把子。
朱慈烺很清楚世界文明的进步方向,并不打算逆潮流而动。正是因为他坚信自己顺应历史潮流,所以才有了奋起抵御满清的信心,否则早就被压得崩溃了。在他看来,以农奴制逆袭大明的开明专制,这本来就是历史的玩笑,绝不是主流。
思考这些大问题让朱慈烺更加疲惫,眼下需要的只是一支廉洁奉公的官吏队伍。他望向张诗奇,暂时放过了那些高大深远的课题,等着这个老书生的表态。
张诗奇过了一遍《送薛存义序》,隐约间觉得有些不很妥当。若说官员是老百姓雇佣的长工,那朝廷在哪儿呢?君王又放哪里?看似简单的一篇小短文,深究起来却有一道让人无法逾越的鸿沟。若是贸贸然跨过去,很可能因为步子太大扯到蛋。
若是不跨出这一步,必然是终老在书吏幕友的位置上。
“太祖高皇帝立戒石亭,勒刻‘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张诗奇不愧是积年老吏,当下扯出朱元璋这面虎旗:“正是告诫我辈,当为民仆役,不可虐民。”
朱慈烺对于张诗奇如此引申朱元璋的本意并不认同,因为他很清楚他的这位祖宗只是对民众有同情的专制者,绝没有半分民本主义的思想。然而朱慈烺是个现实主义者,并不介意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差异,只要能够执行他的意图,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被接纳。
张诗奇虽然没得满分,但也算表明了立场,愿意坚定走太子路线。
朱慈烺道:“汝阳县只会唯唯诺诺,至今还赖在汝州不肯回去。既然他不回去,你便去吧。明日便出令旨,等我下次路过汝阳时,但愿能见一番新气象。”
“谢殿下提携!”张诗奇兴奋地浑身打颤,拜倒在地。
大明的官与吏是两个世界。虽然二祖设计制度时,都希望有一定比例的官员能够从吏员中选任,这样可以熟知民情,又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善待下民。然而到了现在,吏员三年一考,三考转官的制度已经难以落实,其本人更成了官员的奴婢仆役,可以呵斥责打。
“我再送你两个字,须臾不可轻忽。”朱慈烺站起身,命人铺纸研墨,脑中略一构思,饱蘸了墨汁,以隶书写下“公仆”两字,也无落款用印,示意张诗奇过来收取。
张诗奇凝神屏息,只觉得这两字内涵深远,而且笔力颇劲,间架有度,完全可以找人制成匾额,高悬内堂作为自警。
“多谢殿下赐字!”张诗奇再次谢道。
朱慈烺看着自己的字却颇为意外,自从出宫之后他就再没练过字。提笔书写也是以行草为主,只求一个“快”字。没想到如今写出来的大字非但没有退步,反倒还有些别样的东西在里面。
“你看这字,是不是太过骨感了?”朱慈烺突然问张诗奇道。
张诗奇站了过来,微微点头:“骨肉尚算均匀,殿下临过禇遂良的字?”
“只是临过姜先生的字。”朱慈烺道。
张诗奇“呀”了一声,暗道自己真是年老昏聩了!姜尚书曾做过日讲官,是天天给太子上课讲学的老师啊!想他那样的书法大家,教出来的学生难道字会写得不好?
“若是不丢人现眼,就裱起来,只别说是我写的。”朱慈烺放下笔,伸了伸腰,见外面天色仍旧漆黑一片,没有丝毫亮色,又道:“张先生且再睡会儿,我去西面看看。”
张诗奇将朱慈烺送到阶下,直等太子殿下进了西厢的作战室,方才回到屋里。他先捅了捅了暖炉,赶出一股热气,又加了一件厚袍子,这才坐下静静看太子殿下的“公仆”两字。虽然眼睛落在字上,脑中却是忍不住回放着从见到太子到太子离去的每一个画面。
——太子嫌汝阳县不肯回去……这贼军围城,你让一个文官怎么出去?
张诗奇心中暗道,旋即又想到自己那位年轻的上司吴伟业,当日也是领了差事赖着不走,最终被困在汝州。如此说来,其实太子明面上没有催促,但内心中其实是很不满意的。张诗奇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暗道:既然是仆了,就该有个仆的模样。大军围城又不是真个水泄不通?就冒一回风险又如何!
……
佘安率部赶到预定的扎营地点时,天色已经快黑了。刘宗敏没有让他安生扎营,早就派了一队马兵过来袭扰。东宫侍卫营胜在步卒,虽然以长枪阵打退了贼兵,却是追赶不力,没能取得值得称道的战果。
营寨刚刚扎好,尚未来得及修建工事,天便下起了雨。这雨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几乎成了瓢泼大雨。这样的情形下,莫说是火器,就连短兵相接的贴身战都打不起来。然而按照操典,佘安不敢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