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狱-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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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娘……”李匡仁一时激动,眼中顿时湿了一片。
沈娘共有二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老夫妻俩现在和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一起过活,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也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当晚,沈娘杀了一只老母鸡,又放了一把采自屋后竹林里的扁尖,煮成一锅鲜美无比的鸡汤,又叫船家兄弟去船上拎来几条太湖特产的“翘水白鱼”和一小篓白壳螺丝,使唤两房媳妇蒸的蒸、炒的炒,不多时便摆到了客堂中的八仙桌上。
沈娘的大儿子雪男特地去镇上打来一坛老酒,拉着船家两兄弟作陪,非要李匡仁喝上几口不行。齐依萱见了这么多好菜,惊讶得简直不敢相信,比方说这只老母鸡,在苏州城里恐怕就比凤凰还要稀罕,饶你是腰缠万贯的富豪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李匡仁吃了几口鸡肉,也摇头晃脑地说,自己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吃过鸡,差不多都忘记是什么滋味了。齐依萱尝了几口白鱼,直说味道鲜美的程度“吓煞人”,船家兄弟得意地说,这白水鱼、白米虾和小银鱼是有名的太湖三白,要是喜欢吃的话,以后三天两头送些过来。
“生活在太湖边就这好处,一年到头吃不尽的湖鲜,就是穷人也永远不会饿肚皮。”李匡仁笑着对齐依萱说。“怎么样,我们干脆就做西山人吧?”
“是啊,我看岛上遍地是果树,一年四季瓜果不断,要是没有日本人来骚扰,真跟世外桃源差不多了。”齐依萱点点头道,但又有点不放心。“这里真没日本人来?”
“来是来过的,不过次数不多,主要是查一下户口,”沈娘看齐依萱面有忧色,连忙又说:“不用担心,雪男有个结拜弟兄在乡公所当差,明天托他去办一下户口,改一下名字,就说是我家的儿子和媳妇好了。”
“能这么办?”李匡仁有点不信。
“能,我们这里都这么干,家里来了避难的亲眷,就找人去保甲办事处偷改户口簿,”雪男笑着说,“反正东洋人心里也清楚这套把戏,只是没心思去管,其他人乘机睁一眼闭一眼,就是下来查户口也是随便瞎转转就走。呵呵,西山的户口早就是一本糊涂账了。”
“回头我找几件我年轻时的衣服给你,人前人后就做我家的媳妇,安心住下来吧。”沈娘拉着齐依萱的手说。
饭后,沈娘指挥儿子和媳妇打扫出一间空屋让齐依萱住,李匡仁则暂时与雪男的儿子挤一张床将就一夜,明日再将堆放织机、农具的后厢房整理出来,然后去叫村里的木匠打制一张新床。
第二天,齐依萱换上一身沈娘年轻时穿的土布“拼接衫”和绚丽的三角包头布,腰里再围上一条漂亮的“绣裥襡裙”,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位亭亭玉立的水乡小媳妇。李匡仁笑着评价道,真是古韵今风、千娇百媚哪,你可别小看这身行头,那可是传承了千百年的传统,很可能还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原貌呢。
李匡仁也换上了沈娘的小儿子雪根的土布衣服,套上一双老布鞋,远看上去倒也与本地村民相差不多。
日子过得恬静而平实,白天,李匡仁和齐依萱跟着雪男、雪根去山坡上为果树和茶树剪枝、松土、施肥,活计不重还饶有兴致。雪根介绍说,整片向阳山坡上的桃树、杨梅树、批把树、桔子树都是自己家的,只可惜现在收成再好也没用,因为根本就运不出去,到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鲜果烂掉。
风和日丽的日子,李匡仁带着齐依萱随船家兄弟去湖上打渔,顺便欣赏周遭的山光水色,几次下来,除了学会怎么看风向、辨水流,居然还练就了一手撒网的本领。
齐依萱跟着沈娘学会了织布,还跟雪男的老婆学会了刺绣,但是,日子过得虽然逍遥,暗埋在心底的忧伤和疑虑却时时泛滥,一是失去父亲的痛苦无法释怀,二是孟松胤的事总让人牵肠挂肚,三是藏在钢笔里的那纸秘密,还有,以后的日子难道真这样一直过下去?
更关键的,还有父亲的临终嘱托,要将钢笔里的那纸秘密交给“重庆方面的人”或是“可靠的共产党人”,可在这孤零零的太湖独岛上,去哪找这两方面的人马?如果自己在此乐不思蜀,万一那是一件急事而就此被耽搁,那就糟糕透顶了。
日子过得飞快,三晃两晃半个月过去了。有那么几天,齐依萱觉得事情闷在心里实在烦恼,很想跟李匡仁来个和盘托出,一起商量着拿个主意,可想起父亲特意强调过的“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包括小李在内”这句话,只能暂时作罢。
一天,李匡仁跟随船家兄弟去湖上打渔,齐依萱一个人坐在绷架前练习刺绣的针法,正好雪男的老婆要去石公镇上办事,顺口问齐依萱想不想同去。齐依萱正好闷得无聊,暗想来到岛上后一直窝在山坳里,连西山岛是方是圆都不知道,今天何不借机会出去散散心?
“镇上有没有日本人?”齐依萱最关心这个问题。
“镇夏和元山有日本人,石公没有。”雪男的老婆一口断定。
雪男的老婆去石公镇是交还这几个月里刺成的绣件,顺便结账拿钱。西山的绣娘一般都是为绣坊加工绣件,由绣坊老板提供锦缎、花线和底稿,刺成后按件计酬,而绣坊老板一般都是神通广大之人,定时将成批的绣件装船运往苏州、上海、无锡等地高价出售。当然,现在战乱一起,生意停滞,唯一还有上海的两租界尚能销出一些。
镇上的景象稍显萧条,有一半的店铺都上着门板,沿路走起,果然不见日本兵的影子,连和平军也看不到。
绣坊老板被绣娘们称为“邓大官人”,住在一座高大、阔气的明清古宅中,客堂里全是四乡八村赶来交件的绣娘。
邓大官人为人很随和,和绣娘们嘻嘻哈哈地一边打趣一边验货,看到齐依萱时微微一楞,马上看出面前的这位农家女虽然一身地道的本地装束,但姿容、气度和举止明显与众不同。
“这位大小姐怕是从苏州、上海来的吧?”邓大官人为了表示自己慧眼识人的能耐,笑呵呵地一语挑破。“长得真是标致哪,跟月份牌上画的一样。”
齐依萱低头不语,突然听到不远处厢房的房门一响,鼻子里马上闻到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异香。
转眼一看,只见厢房门口站着一名身高体长、年约三十来岁的精瘦男子,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上下打量。齐依萱想起来了,那股屋子里飘出的异香是鸦片的味道,跟以前在戒烟所里闻到的一模一样。看来,那人原本正在屋子里抽鸦片,是被邓大官人那句“长得真是标致”的感叹勾引出来的。
齐依萱开始有点后悔,今天来镇上抛头露面完全是多此一举,被李匡仁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责怪……
二十一、一揽子计划
野川所内的口粮再次起了变化,六谷粉换成了听上去颇为好听的“共和面”。
“共和面我以前听说过,但没吃过,光知道比牲口吃的饲料都不如,”张桂花苦着脸嚷嚷道,“那玩意儿全是糠麸、豆饼、橡子、草棍、锯末,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鬼名堂,磨碎了混在一起,反正里面啥玩意都有,就是没有正经粮食,最要命的是吃了还拉不出屎来,简直能把人给憋死。”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大家终于尝到了这可怕的食物。
天哪,这哪里是食物,简直就是泥巴,或者说,跟垃圾没什么区别。
那鬼东西看上去呈灰黄色,由于没有任何粘合劲儿,和水之后捏不成形,所以全弄成了一团团馒头不像馒头、大饼不像大饼的死疙瘩,蒸熟之后还是掩盖不住其中的霉腥味。孟松胤咬了一口,马上觉得牙齿被砂石硌得慌,硬着头皮细嚼了半天,仍然无法下咽,只觉得喉咙口像吞了一把沙子。
“他妈的,还不如直接吃木屑痛快。”郭松脸都扭歪了。
“再熬几天吧。”孟松胤艰难地吞下一口。
“孟夫子,全看你的啦。”张桂花捧着自己的那一坨狠狠咬下一大口。“这玩意儿要吃上一个月,非把人逼疯不可。”
“就着水吞稍微好些。”老鲁捧着一碗自来水,嚼碎后像吃药一样“送服”。
大家都试了一下,这样确实比较容易下咽,于是纷纷效仿,但空中走廊里巡逻的日本兵看到后却连声呵斥,大喊“生水的不卫生,不准喝!”
“狗日的,从来不给人送开水,不喝生水喝什么?”张桂花小声骂道。“这会儿倒挺会装孙子,还他妈不卫生呢,不卫生你大爷的。”
“小鬼子的文明错了板眼。”孟松胤也哑然失笑。
“别说这里了,就是外面,老百姓吃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老陆摇头叹息道,“大米早就看不见了,连黑市上也找不到,据说成了特供品,只有鬼子和汉奸才吃得到。”
老陆脸上的肿胀消退了一些,看上去精神也好了不少,吃共和面的时候,强忍饥饿把自己的那份分成两半硬塞给老鲁和孟松胤,说自己反正没几天好活了,随时都会被拉出去枪毙,吃不吃根本无所谓,把孟松胤感动得热泪盈眶,心里边百感交集。
孟松胤安慰老陆说,不要泄气,运气好的话,咱们还是有机会逃出去的,千万要挺住。
现在,谁都明白孟松胤的设想是要弄断窗上的栏杆,但是,就靠一把可怜的铁麻花?
但是,孟松胤却胸有成竹,因为他的最大发现在于:栏杆固然是铁的,而框子却是木头的!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郭松好奇地问。
“还记得有一次我爬到窗户上去的事吗?”孟松胤问道。“就是那时发现的,为这事,那天还挨了张桂花这小子一拳。”
“呵呵,我那是眼睛上抹了鸡屎,惭愧,还跟老鲁动了手,”张桂花讪笑起来,“真他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日本人打仗需要钢铁,连老百姓家的破铜烂铁和门上的铁环都要搜去,哪怕是建造监狱,钢铁也是能省则省,”孟松胤指着窗户说道,“所以窗框这种他们认为不重要的地方,就用木料代替了。”
“对,从建筑营造业的角度来看,窗框部分使用钢铁纯属浪费,”李滋插嘴说道,“而且钢铁还需要焊接,施工方面也远远不如木框方便。”
“所谓百密一疏,正在于此。”孟松胤点点头。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好久,”李滋依然不解,“既然费了那么大的劲挖地板,那肯定是要用地板做文章,你是不是想把地板插到栏杆之间去,利用杠杆定理把其中的一根撬弯、撬断?”
“不愧为营造业的行家,”孟松胤微笑道,“不过,我的设想并非如此。”
“是啊,木板的长度和强度都有限,绝对产生不了足够的作用力。”李滋表示同意。
“每根铁栏杆之间的距离大概是十二公分或十三公分,用木板撬的话,也许能把左右两根全都撬弯,但伸缩性不会太大,铁条又不是牛皮筋,所以撬的意义不大。”孟松胤指手划脚地说。“我们现在手上有工具,完全可以在铁杆与窗框的连接部分下手,选中其中的一根铁杆,把与之连接的木头挖烂。不用多,挖烂一上一下两个点就行。”
“然后呢?”李滋问。
“打个比方,我们现在以三根钢筋为例,”孟松胤继续说道,“三根钢筋竖在那儿,就好比一个川字,假如咱们把当中那一竖搞断,左右两边加起来就有二十五公分的空隙,任何人都钻得出去了。”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虽然一时还听不大懂所有的道理,但“钻得出去”这几个字不会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