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怒-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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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当日暗示皇天极的密使张来福可以通过锦衣卫将皇天极的意思转达给思宗的举措,闻体仁并未因今日两难的境地而有丝毫悔意,因为这种事他即便想挡也是挡不住的,这种两难的境地他早晚得面对。
自法场惊变后,闻体仁便整日价如坐针毡,思来想去他都觉得自己的屁股粘在了一座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上动弹不得。当日张来福去后,闻体仁并未因他不着痕迹地送了皇天极一个顺水人情而有什么得意,因为这丝毫也无助于破解他眼前的困局。
千低眉,万思量,闻体仁能看到破解眼前困局的唯一希望就是迁都,将都城从北京迁到陪都南京。
历史上,唐人建立的中原帝国的域外威胁几乎无一例外地来自北方,于是重视北方自然就成了历代王朝的重中之重,当年太宗季棣夺得王权之后,将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的主要原因既是为此。
季棣迁都之举,对他自己而言不可谓不正确,但对后世帝国的伤害却深远而持久。季棣是个极有进取心的帝王,迁都之举就是为了要彻底扫平蒙厥,一劳永逸地解除来自北方的威胁,但人算不如天算,季棣病死在了北征途中。
季棣死后,帝国对北方威胁采取守势,于是定都北京的恶劣后果开始逐渐显现。相较于帝国国力,无论是以前的蒙厥,还是今日的离人,其实都无法与帝国匹敌,但就因为定都北京,使得癣疖之疾顿成心腹之患。
定都北京,对于季棣这样富于进取心的强势帝王而言,是他经略北方的大本营,但对后世的不肖子孙而言却是一条无远弗介的绳索。这条无远弗介的绳索将帝国的手脚牢牢困住,使得后世帝王处理来自北方的威胁时每每捉襟见肘,动辄得咎,因为要保卫帝都的安全,四面八方都得布置重兵。
思宗这个蠢材一直大言不惭想做什么中兴之主,却连起码的见识都没有。如果思宗具备起码的见识,将都城由北京迁到南京就是中兴的捷径,一旦如此,就可将拱卫帝都的庞大人力物力解放出来,到时形势必将豁然开朗。
死要面子活受罪到思宗这个份上,仅用“愚蠢”二字已远远道不尽其中意味,何况思宗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愚蠢,他只认为自己深谋远虑,英名无比,自然也就何曾有死要面子活受罪一说。
对大皇帝而言,迁都的话题有多敏感,看看当日八旗兵围城时,死在廷杖下的几位仁兄就可略知一二,闻体仁早已把思宗看到骨头渣滓里了,所以“迁都”二字从没有在他嘴里吐出来过,但现在他得说了,也是说的时候了。
今时不同往日,没了贪生怕死的前提,他可以稍稍碰一碰大皇帝的逆鳞。
闻体仁知道,他说了也是白说,不管他讲的道理多么明白,除了能让思宗相信,只要迁都立马就能成为中兴帝国的伟大君王,否则思宗就绝不会采纳任何有关迁都的建议,但这并不重要,他提出迁都的目的原本就不在这儿。
大眼瞪小眼杵在这儿,直到思宗将他们赶出去,这是说比不说好,实在没辙时的招儿,若有一线之路都不能这么做。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能和楚延儒一起烂,而要是让楚延儒在思宗面前说出他想说的话更是万万不可。
偷眼扫了扫旁边正襟危坐,作一脸沉思状的楚延儒,闻体仁心中冷冷一笑。楚延儒外表虽依然镇定自若,但瞒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楚延儒内心实已紧张得不行,这种场合不是空口白话能混得过去的,楚延儒在等他先开口。
看来他素日对楚延儒观察没错,这小子确实绝顶聪明,但格局未免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一旦谈到真正的军国大略,和他闻某人的差距就显而易见。
战略上,闻体仁虽对楚延儒嗤之以鼻,但在战术上却没有丝毫掉以轻心,这是闻体仁积数十年宦海所得之精粹!绝不能让这个王八蛋再捡便宜,又思之再三,闻体仁这才开口说道:“皇上,老臣以为或可令顾忠信劝说张素元远走海外,如东瀛、南洋等国。”
“老爱卿,这……可能吗?”一听此言,思宗立时激动得心突突乱跳。
此前,思宗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反反复复得出的结论都只有一个,除了张素元自己回京俯首认罪,听凭朝廷发落外,他不可能和张素元做任何形式的和解,但不和解又该怎么办?
思宗坐困愁城,一筹莫展,现在闻体仁给他指出了破解僵局的一线之光,思宗又怎会不激动?如此一来,他可以将辽军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却又不必为京城死伤的愈万民众负责。
看着思宗激动的神情,楚延儒心中惊疑不已,他想不出来闻体仁接下来要说什么。站在思宗的立场,闻体仁所言是破解僵局的唯一出路,这一点,楚延儒也早就想到了,但他更清楚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以说几乎不存在,这只看张素元在法场上的疯狂劲就一清二楚。
楚延儒清楚,如果仅此而已,没有下文,除非是老糊涂了,否则闻体仁这个老不死的就绝不敢给仍处在暴走状态边缘的大皇帝画饼!
到底是什么呢?危机暂解,妒火又生。
“皇上,如果顾忠信和张素元穿一条裤子,自然没这种可能,但如果顾忠信忠于皇上,以他和张素元的深厚交情,老臣以为这种可能还是存在的。”闻体仁一脸凝重地说道。
这个老东西话说得当真是滴水不漏,而且也阴损得可以,不论说好说坏,都将顾忠信扣住,一旁听得首辅大人不由得叹而复骂,骂而复叹,心中妒火自是更盛。
最初的激动过后,思宗渐渐平静下来,脸色也跟着冷了下去,闻体仁并没有给他什么实质的希望。
看到思宗脸色冷了下来,闻体仁起身离座,跪倒在龙书案前,向上叩了个头,慨然说道:“皇上,老臣方才所言虽不妨一试,但我们不能仅仅只望这个,老臣还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老爱卿,请起来说话。”闻体仁又成功地在大皇帝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
“皇上,老臣自知思虑欠周,建言难免有所疏失,但面对圣君,为人臣者就该有什么说什么,至于对错,自当由圣心龙断。”言毕,闻体仁又磕了一个头后,方才站起身来。
“皇上,当日八旗贼兵于城外肆虐之时,崔承秀、李捷等宵小之徒枉议迁都,他们以保全江山社稷为名掩己贪生怕死之心,为一己蝼蚁之命而欲陷皇上遗笑千秋后世之耻,其心当真可诛!幸赖皇上天赋圣聪,乾纲独断,以大智大勇之心肠置自身生死荣辱于不顾,终力挽狂澜,救江山社稷于危亡之一瞬!”
闻体仁的话听得大皇帝字字入耳,句句慰心,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但压在心头的事毕竟太重,所以就是想飘,这会儿也飘不多高,思宗很快就回到了现实,但他不明白闻体仁究竟想说什么。
大皇帝不明白,一旁的楚延儒却已经明白了闻体仁的意思,一时间,这位刚刚高升为内阁首辅的楚大人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心悦诚服地赞一声“高,实在是高,比他妈老高还高”!
这会儿说话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明明废话连篇,自己还不担一点责任,却又使得思宗大皇帝觉得你言之有物,说之成理,当真字字忠君,句句为国,是个勇于也能于为君分忧的大大忠臣!
闻体仁就做到了这样的境界,这也是楚延儒不得不佩服的原因所在。
站在朝廷的立场,迁都之议,实为谋国良策,好处不言自明,所以尽管思宗对迁都极为反感,也终不会采纳迁都之议,但他仍会觉得闻体仁言之有理,是个替他着想、老成谋国的大忠臣;而站在楚延儒的立场,迁都之议就是空谈,就是废话,因为谁都心知肚明思宗绝不会采纳,所以在楚延儒眼里,闻体仁这个老不死的老梆子就是奸得不能再奸,诈得不能再诈,奸诈得让他羡慕得不能再羡慕、嫉妒得不能再嫉妒的大得不能再大的大奸臣。
“皇上,如果顾忠信可以劝动张素元远走海外,当然再好不过,但如果劝不动,如果张素元不肯离开辽东,则张素元叛逆之心自然昭然若揭,如此,则帝都危矣!”闻体仁痛心疾首地说道。
“怎么,张素元要攻打京师吗?”思宗惶急地问道。
见思宗入彀,闻体仁心中虽难免得意,但仍不敢有丝毫大意。
“皇上,人心叵测,尤其是张素元这等奸徒,不管他现在说什么,我们都不能不防。山海关到京师四百里的关中平原无险可守,张素元早上动念,晚上就可出现在京师城外,如此之势,皇上怎能安眠,臣等又怎能安眠?”
看着闻体仁满脸的耿耿忠心,天赋圣聪的大皇帝这会儿突然灵光一闪,不由得脱口问道:“老爱卿,你的意思是要朕迁都?”
一听此言,闻体仁赶紧跪倒在地,向上连连叩头,而后方才声泪俱下地说道:“皇上,如今奴贼之势已成,如果皇上不答应张素元的条件,辽军必然断粮,如此张素元不与贼结,便得入关以求生路。此势一成,暂不论张素元和辽军与否,山海关与辽东就得俱陷于贼奴之手,如此则京师危矣!社稷危矣!”
闻体仁虽依然没从嘴里蹦出“迁都”二字,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就是要思宗迁都,不过这会儿大皇帝已顾不得生气,他已被闻体仁一番话吓得小脸煞白。
“如果……如果朕与皇天极暗中联手,老爱卿你看如何?”思宗哆哆嗦嗦地问道,他再也绷不住架,就哪还顾不得上什么羞耻不羞耻。
闻体仁早就懒得骂至尊至贵的皇帝陛下蠢材了,但每每还是不由自主地得在肚子里骂几句,真他妈太蠢了,这样的话也亏得思宗问得出口!
“皇上,如此一来,张素元必得狗急跳墙。老臣以为,不论皇上打算采取何种对策,在我们准备好之前都至少应该适度开放粮道,绝不能把张素元逼上绝路。”闻体仁一面心里骂着,一面嘴上滴水不漏地说着。
“老爱卿,难道张素元不会北进,与皇天极拼个鱼死网破吗?”稍微打了个沉儿,思宗接着问道。
这句话的愚蠢程度比上一句强点,但也不是一个正常人该问的。
“皇上,北地窄狭,物产不丰,可供大军回旋的余地不大,如若张素元挥军北进,他即便打败皇天极,自己也得伤筋动骨,如此一来,他必然担心皇上乘机攻取山海关,进而横扫辽东,到时他只有鼠窜一途;而进兵关内,情况就大大不同,因为朝廷势不能任八旗兵在关内纵横,那时就是三方混战之局,张素元自可混水摸鱼,从中得利。”
闻体仁话说得很含蓄,但也无碍思宗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见思宗沉默不语,闻体仁也不再言语,该说的他都说了,想要达到的目的也都达成,剩下的就要看思宗如何抉择。
“二位卿家回去多想想,明日再议。”足足沉默了两刻钟,思宗这才开口说道。
出离皇宫的路上,看着一脸诚厚长者风范的闻体仁,楚延儒心中不觉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拜闻体仁为师,想向这个道貌岸然的老梆子好好学学做事做人的窍门。老家伙太精了,不仅让思宗自己说出“迁都”二字,而且更绝的是,除了开头拍思宗马屁时捎带提过一次迁都,老家伙从头至尾竟再没有说过“迁都”这两个字。
闻体仁登峰造极的精明本就已令楚延儒钦佩不已,而闻体仁的修养更是令首辅大人望尘莫及,叹为观止。他们之间明争暗斗,勾心斗角,自是家常便饭,但老家伙不论是胜,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