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怒-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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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顾先生,此话怎讲?”
张素元知道,顾宗羲口中的“关注”就是监视,“我们”也一定是某个势力集团,难道说,顾宗羲这等惊骇世俗的理论竟早已为很多人接受不成?他不禁大是奇怪。
“大人,您听说过复社吗?”虽然复社的事极其机密,但对张素元没必要隐瞒。
见张素元摇了摇头,顾宗羲接着说道:“复社成立的时间不长,是由江南学界泰斗孙溥所创。创立复社的宗旨原本是为了科举,是为了交流心得,砥砺学问。复社中有不少慷慨之士,他们不满阉党横行,于是复社很快就成为对抗阉党的团体。孙溥汲取了西林党松散的教训,使复社逐渐发展成为组织相当严密的团体。对于大人高行,复社中人极为敬重,大人受阉党排挤去职后,晚生主动请缨前来说服大人。路经南京时,晚生偶然得知静殊和您的关系,所以才在这里等您。”
“复社中有多少人赞同先生的主张?”张素元问道。
“大人,复社中即便最激进的人也认为晚生激进。”顾宗羲苦笑着说道。
“曲高和寡,理当如此,顾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若大人果能践行晚生的主张,那晚生还能有什么打算?即便大人今后所命有背道义,晚生也定遵行不误。”顾宗羲毫不犹豫地说道。
张素元知道,对顾宗羲这样的人而言,这一诺比之说把命给他更重上千百倍。
“顾先生,此言当真?”张素元严肃地问道。
“当真!”顾宗羲虽回答的斩钉截铁,但张素元这样问未免奇怪,他心中不由隐隐约约地升起了一丝不安。
“林雨,你记住顾先生今天说的话,将来好给我们做个见证。”张素元对方公子命令道。
“好的,大哥。”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不清楚大哥他们到底说什么,但方公子毫不在意,他只要在场就够了。
顾宗羲更不安了,张素元如此煞有介事到底为什么?
“顾先生,你今后不可再涉险地,至于阉党,不用你去考虑。德宗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德宗一去,阉党立亡。”不理顾宗羲心中的不安,张素元转换了话题。
“那今后晚生该当如何,还请大人明示。”对于阉党,顾宗羲现在已不放在心上,张素元决心践行他的主张,这才是他生命的归宿。
“顾先生,你在书中的立论很好,但却多有总纲而少细目,我希望顾先生今后全力完善它,总之,今天你完善一点,以后我们就会少付出很多代价。”
张素元的话说得很婉转,顾宗羲知道书中不仅少细目,而且有些地方还相当模糊,需要商榷的地方尚有很多。
“大人说得极是,晚生定当全力以赴。”顾宗羲心悦诚服地说道。
说话间,厨下已将一桌丰盛雅致的酒菜端了上来,给三人斟满酒后,金静殊正要退出去,这时张素元说道:“静殊,你也坐下。”
金静殊坐下后,张素元对顾宗羲说道:“静殊虽是我的妹妹,但却不大听我这个哥哥的话。顾先生,我不喜欢静殊继续留在这里,你能否帮我劝劝她?”
顾宗羲脸孔微微一红,他当然听得出张素元话里的意思,于是也就不拐弯抹角,直言说道:“大人,静殊是天地间的精灵,垂青晚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此前命运未卜,怕有负静殊,所以才延宕至今,今日晚生既然命有所归,那一切理当全听静殊之意。”
“静殊,顾先生既已直言,那你意下如何?”张素元虽说得一本正经,但眼内却笑意盈盈。
张素元虽算无遗策,但还是小瞧了这位红遍江南的河东君。
“大哥,什么先生,什么晚生,听着多别扭。大哥,以后你就叫他宗羲,宗羲,你以后就叫他大哥。”根本不接张素元的话茶,河东君脸不红不白地吩咐道。
张素元哈哈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
“顾先生,我们就按静殊说的做如何?”
“如此,当然再好不过。”顾宗羲也随声附和。
自此,气氛愈加融洽。
迎着淡淡的春寒,听着鸟儿的转鸣,张素元一面轻轻挥动扫把,一面想着顾宗羲昨晚席间的谈话。
是啊,政者治之体,治者政之用。政道是治道的跟本,治道只是政道的发挥功用的手段而已,但三代以降,为了一家一姓之江山,关于治道的论述汗牛充栋,而关于政道,则几乎无人论及。由是,有功尽归君王,而有过则必归责臣下,至于君王本人,最多是下个罪己昭,但这也只是为了显示君王的大德罢了。如此本末倒置,方使君权日升而臣权日降,以至于今日以一人之好恶奴役天下人之好恶,天下又怎会不弊端丛生?'政道,围绕政权所确立的理论;治道,围绕管理对象和管理方法所确立的理论。'
数千年来,历朝历代,无论朝野,皆以人治为第一,余皆不论。有人治,无法治,这就是唐人数千年来的政治现实。在设置机构和官吏的时候,虽也有一些制衡、互监方面的考虑,但在根本上,却仍是以“人人皆可为尧舜”这种根本不现实的个人道德期望取代了政权根本的建设。
机构、官吏如此,至于君王,就跟本没有任何制约可言,于是明君贤相的组合就成了唐人最美丽的政治图景,但现实却是,明君几稀,昏君却几多,而明君几稀,昏君几多也就必然导致贤相更少,昏相更多的结果。
如此明显的弊端,为什么却从没有人指出过?这是张素元的困惑,也是顾宗羲的困惑。
唐人为政的跟本,就在对皇权的制约;制约力越大,政治就会越清明,这是顾宗羲的结论,现在也是张素元的结论。
吃过早饭后,张素元正和妻子在屋中闲谈,这时金静殊走进屋来。
冲着天雪歉意地笑了笑,金静殊说道:“大哥,我有个姐姐想要拜见您。”
看了看妻子,张素元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见我干什么?”
“大哥,您可能听说过,她就是和小妹齐名的沉香君。香君姐和小妹不一样,她是个苦命人,自小由鸨母养大。大哥,香君姐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在她面前,小妹常常自惭形秽。香君姐最尊崇的,就是大哥这样为国为民的英雄豪杰,所以她听说您在小妹这里,就来拜托我引见。”
听金静殊这样说,张素元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他转头对妻子说道:“夫人,想去见见吗?”
能让静殊自惭形秽的女子,叶明慧的好奇心比丈夫更胜百倍,而且她知道丈夫让她去也不是为别的,只是为她的好奇心而已,于是也就欣然随丈夫同去。
走进客厅后,张素元就见一个女子正在桌边盈盈站立,当对上女子目光的瞬间,他满眼所见就只有女子的一双眼眸。
世间所谓女性醉人神魂或是动人心魄的眸光,其实对应的大多只是男人心底本能的欲念,而这个女子给予张素元的则是震撼!震撼过后就是海潮般涌来的怜惜。
沉香君的眸光中,有着无与伦比的纯净、高贵、刚烈和对世人无限的眷恋!
难怪静殊说自惭形秽,就是他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张素元知道,只要稍有良知,对着沉香君就必然会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而且心地越纯净,这样的感觉就会相应越强烈。
沉香君才是天地间真正的精灵!静殊为什么要散尽家财来这种地方?世间到底还有多少如沉香君这样的女子,在这污浊的天地里充满屈辱地活着,直至无声地消亡?
痛彻心肺的愤怒瞬间在张素元的血脉中奔涌,就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为任何别的,就为让沉香君这样的女子可以在大地上自由自在地呼吸,他也要铲尽世间的不平!为此即便杀得血流漂杵,也在所不惜。
“小女云香君见过大人。”
看着眼前盈盈拜倒的女子,张素元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云小姐请起。”
见妻子将沉香君搀起,张素元转头对身边的金静殊说道:“静殊,你去准备点酒菜,我要在这款待云小姐。”
席间,张素元发现云香君胸藏锦绣,当然,这不是指一般琴棋书画方面的才华,而是经国济世的本领、胸襟和抱负。
“云小姐,我近来有个到处认妹妹的毛病,昨天认了静殊,今天我想认你,不知云小姐肯否赏光?”张素元郑重地说道。
看着张素元眼内无邪而温暖的目光,云香君当即离席拜倒。
重新落座后,张素元说道:“香君,你可有意中人?”
看到云香君红着脸轻轻摇了摇头,张素元接着说道:“静殊有了宗羲,她的事就由他们自己看着办。香君,至于你,其他的事我来处理,你回去收拾收拾跟大哥走。”
云香君先是愕然半晌,而后眼含着热泪点头应允。大哥固是世间至奇至伟的男子,大嫂也同是古今罕见的奇女子。她没有在大嫂眼内感到一丝阴霾,这何等可贵,大哥和大嫂又是何等相知,她自是深深懂得。如若大嫂对她有丝毫猜忌,她就决不会应允。今后,她再也不会独自吞咽心中的泪水,眼前这一份温暖将胜过世间所有的风寒,不论是以前还是今后。
火辣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照耀着没有风丝的大地,这种鬼天气使得方夫人也不得不改改素日的作风。天上只要还看得见太阳大哥一丝的踪影,方夫人就坚决呆在马车里,任方公子使出何种手段激将都没用。
这样的鬼天气,不仅人懒懒的,马也一样,张素元一行就这样松松垮垮地行进在渺无人迹的咸丰古道上,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西北的江南张掖。
张掖是凤玉的老家,金马牧场就在张掖附近的祁连山草原上。
夕阳西下,微风渐起。
古道西风,西风古道,天地间亘古永存的苍凉渐渐在张素元心头涌起。
缓缓勒住马头,张素元向着西方血红的天际眺望。
由江南而至西北,一路所见,地地都不同,但却是一地惨过一地。一步一步,他正走进风暴的中心。风暴,将足以令这个老大帝国灰飞烟灭的风暴正在那一双双木然、绝望的眼睛里酝酿。
张素元相信,只要再有一两年的年景不好,风暴就将暴发。如果朝廷处置稍有失当,一个个风暴就会串联至一处,那时席卷天下的风暴就将无人可以阻挡,直至天地易色。
席卷天下的风暴必将爆发,以朝廷亘古难见的腐朽、没落,非但不会延缓风暴的暴发,反而只会使风暴爆发的更猛烈。
张素元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他的机会,这是他以开天辟地的新政取代旧秩序的机会,但为了这个机会,将有多少白骨暴于荒野?不能再等了,如果没有机会,他就创造机会!绝不能让离人成为趴在互相厮杀的狼群外观战的狮子,在风暴全面爆发之前,他必须把狮子关进笼子。
就在张素元浮想联翩之际,远处突然尘头大起,接着就见十余骑快马如箭头一般向他们射来。
就在众人凝神戒备的时候,突然就听身后嗷唠一嗓子,原本藏在车中躲太阳的方夫人此刻已然飞身上马,一面嗷嗷叫着,一面迎着箭头疾驰而去。
刚开始,众人都被凤玉吓得一哆嗦,但随后看到凤玉欢快的模样,他们知道来人是友非敌,看来来的多半是金马牧场的人,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李汉昌在张素元面前勒住了马头。
张掖,自古就有西北江南的美誉,风景如画,物产丰饶。作为地主,凤玉每天不是领着众人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就是流连在张掖的半城塔影中。
半个月后,江成久风尘仆仆地到了金马牧场,他带来了德宗驾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