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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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这是20 世纪的90 年代了。
距离义和团骚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之后一百年,我们的世界流行起
所谓“后殖民论述”。奥柏林的应届毕业学生开始拒绝从纪念拱门下穿过;
前辈的“光荣牺牲”,对这一代人代表的其实是可耻的西方帝国主义、霸权
侵略主义。“为什么只纪念美国传教士?”学生质问校方,“被杀的中国籍教
徒,还有被联军砍头的义和团拳民,就不算数吗?这是种族歧视。”每年夏
天,学生聚集在这座纪念拱门前静坐示威。世界变了。
或许也可以从“后殖民论述”开始说起?其实老早在赛义德
(EdwardW.Said)将“东方主义”这个辞炒得火热之前,非洲的知识分子
已经写了不少文章向欧美白人的文化沙文意识提出挑战。当非洲殖民地在二
次大战后纷纷独立的同时,他们的知识菁英创出Negritude 的字眼——勉强
可以译为“黑文化主义”吧;他们要以非洲人的眼光来看世界,以黑人的文
化立场为基本立场来诠释黑人以外的世界。如果在以前的版图上,白人世界
是中心,黑人世界是边缘,那么新兴的Negritude 就要把中心和边缘两个概
念倒转过来,教白人一边站去。
中心和边缘位置的重新调整成为“后殖民论述”的一个核心概念。萨
意得关于“东方主义”的著作发表之后,“后殖民”的种种术语进入了亚洲
知识分子的日用辞汇。自觉被推挤到边缘去了的亚洲人,突然发现了一个可
以帮助他们重新攻回中心的武器。当从前趾高气扬的西方知识分子现在低头
作自我检讨的时候,第三世界和西方的知识分子之间似乎突然有了对话的可
能。在奥柏林校园里静坐示威的学生很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国共产党人在
1949 年后铲平了汾州传教士的墓地。
可是铲平墓地容易,调整两百年来盘根错节的边缘与中心关系多么不
容易。高声抨击西方文化霸权的亚洲人,我们,哪一个不知道:你的概念来
自西方学者,你的术语借自西方著作,你的语言,如果要让这个世界真正听
到,必须是西方的语言。你根本没有超越你想要超越的阴影。但是尽管如此,
有些人已经觉得可以轻松一点呼吸了。譬如好不容易摆脱了专制和贫穷的台
湾人,比从前更能够心平气和地与西方人交往;因为不那么自卑,于是也就
不那么自大。
可能是由于美国学者亨廷顿对于文化冲突的预警。他认为第三世界对
西方积怨已深,冷战期中意识型态的对峙会演变成文化与文化间的仇视与冲
突。亨廷顿警告西方要对其他文化群涌来的挑战及早戒备。他的备战意识令
人不安。也可能是由于从阿尔及利亚传来的消息——每天有西方人在那里被
杀害,商人与传教士,老弱与妇孺。我们惊讶地发现,一方面,“后殖民”
的新思潮盛行,另一方面,义和团式的杀戮重新上演。我们的孩子将要面对
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写《白鲸》的麦尔维尔曾经写过一则寓言小说。
在一条船上,主人阶层虐待奴隶。经过一场喋血叛变,奴隶英勇地起来推翻
了主人。接下来的发展,我们闭着眼也能想象:奴隶成了新的主人之后,开
始暴虐地压迫新的奴隶;因为他们从不曾经验过与别人平等地往来,他们只
能遵循过去的弱肉强食的模式,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的后果?德国人是知道的。凡尔赛和约使战败的德国人觉得
屈辱。这种屈辱感造成自卑,自卑需要自大来平衡。希特勒所勾勒的富而强
的德国,“凌驾一切”的德国,有它的群众基础。但是当德国不再自觉屈辱,
富而强起时,他们首先做的就是四出侵略。二次大战结束,德国被四国瓜分
占领,历史最恶质的循环又回到可悲的原点。
我不喜欢这本1903 年写“中国人都是坏人”的书,我也不喜欢《北京
五十五日》这部表现西方人无知却又屈尊的电影。那么我喜欢什么呢?做儿
童的时候,教育我的人告诉我建立一个“富强”的国家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可是历史也告诉我,在追求“富强”的路上,多少国家从屈辱中走出,向横
暴走人,在更深的屈辱和更重的创伤下颓然倒下。不,我宁可向往一个“富
而有礼”的国家:我们受过长时的欺凌,却不愿老背着“被害者”的包袱做
满眼血丝的复仇者;我们曾经是那被压在船底的奴隶,做了主人却不愿再压
迫别人做我们的奴隶。当世界文化的强势和弱势,边缘和中心在重新组合时,
我们一方面大声批判别人的霸权,一方面不忘记警惕自己不成为另一种霸
权,不论是对外国人,或者是对自己人。
“富而有礼”,我相信,才是真正的“富强”。
我当然没跟孩子说这么多;许多事情,有待他自己去发现。我们闲扯
了一会儿,月光照亮了半片地板。要他去睡了,他却又在门边回头轻轻问道:
“有一天,中国和德国打仗了你怎么办?“我怎么办?你才怎么办呢!”我
心里想着,可是嘴里说,“那我就写一本书,用两个中国小孩的眼光写德国
人吧!”(原载1996 年10 月18 日《文汇报·笔会》)
第15 节 苏州的识者
去西湖之前,既想去,又怕去。刚好有朋友甫自西湖归来,便问他:“怎
么样?西湖还可以去吗?”他沉吟片刻,只说:“得挑人少的时候去。”我就
明白了。第一次看见长城,是在人堆里被推挤上去的。人潮像洪水,哗啦啦
流在城墙上;播音器以铺天盖地的声音或者警告你别随地吐痰或者强迫你听
一段国乐。第一次看见紫禁城,是夹在旅行团和旅行团的中间,进退不得,
只好跟着流。向导一手持旗,一手抓着喇叭,用你听得懂和听不懂的语言高
八度发音,她的声音必须盖过别的导游才算称职。
可是西湖怎么能不识?唯一的办法是给自己一点思想准备:做最坏打
算,抱最低期望,世界就可以照旧美好。更何况,即使是在三百年前,西湖
也不是一个幽静的地方。晚明张京元看到的西湖,已经“酒多于水,肉高于
山。春时肩摩趾错,男女杂沓,以挨簇为乐”。
到了西湖,果然挤挤挨挨;后头想向前穿过的人得缩肩弓背,两手往
前合并作游泳拨水状,才能拨开人的肉流。可是我很满意:湖畔竟然没有张
牙舞爪的现代水泥建筑,竟然没有假兮兮雕龙画风红红绿绿的仿古架构。湖
面上竟然没有嚣张的摩托艇,水里头竟然没有养肥的鸭子邀游客用气枪打
杀。空气里竟然没有刺耳的喇叭声,没有卡拉OK 的巨响。
我太喜欢西湖了,这个世界果然照旧美好。我几乎是带着感激的心情
眺望湖面上翻动的荷花荷叶。“肉比山高”的人群到了夜里总要散了吧?张
岱曾经在大雪夜里独自擎舟到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
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他到了亭上,发现
亭中已有两人对坐喝酒,于是三人同饮。舟子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
相公者。”我在湖边问20 世纪的舟子,今晚是否可以租船游湖。他看我的眼
光使我觉得自己荒唐透顶,“晚上?晚上怎么可以?有规定的。”对于向往已
久的大好河山的古迹,逐渐就形成了三种态度。一种是死心死意的回避。衡
阳的石鼓书院已经变成了歌舞厅;好,你可以做歌舞厅,我可以不去,打死
也不去。庐山上已经建满了横七竖八的房子,挖得满目疮痍;可以,我此生
不必“见庐山真面目”。
另一种是想去、怕去、未去的犹豫不决。譬如苏州河。做小女孩的时
候在母亲裙边绕来绕去,听她用鼻音哼唱40 年代的老歌《苏州河畔》。对苏
州河的联想是幽幽的水光映着月色,温柔的橹声里有轻轻的人生的叹息。到
了上海,人们说:“苏州河,臭来兮!”脸上作出恶心的表情,使我胆颤心惊。
走到黄浦江畔,知道再走一段转个弯就是苏州河,但我停住了脚步,停住了
脚步。
我还没见到苏州河。我要不要去呢?第三种,就是想去、怕去、不得
不去,譬如西湖,譬如虎丘。
虎丘为什么一定得去呢?不是因为吴王阖闾葬在那里,下葬三天,有
白虎蹲踞其上;不是因为梁高僧竺道生曾在千人石上讲道。我不能不去虎丘,
是因为两个前辈曾经用最美丽的中国文字对我描述虎丘的中秋夜晚。
袁宏道说,平常“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虎丘已游人如织,到
中秋,苏州人倾城而出,从“衣冠士女”到蔀屋贫户,穿上最好的衣服,带
着席子毯子和美酒,从千人石上至山门,铺排开来,“如雁落平沙,霞铺江
上”。
然后,一个显然未经过组织,完全自动自发的音乐演唱会就开始了。
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唱歌,上千上百的歌者,各唱各的,结果“声若聚蚊,不
可辨识”。渐渐地,歌者的竞技心起,变成音乐比赛,音色较差的就被自然
淘汰。当“明月浮空,石光如练”时,“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
才三四辈”。
上千的听者,凝神倾听。夜更深时,只剩“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
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到最后“月影横斜,荇藻凌乱”
时,整个虎丘上“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
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比袁宏道晚三十年的张岱在
多年之后也盘坐千人石上,倾听到三鼓,看见“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
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
点头。”比张岱晚三百年的我来到虎丘,虎丘的盆景老树郁郁苍苍,栽培的
杜鹃花豪华绚烂。如织的游人在石块间跳来跳去,苦苦寻找摆姿态摄影的地
点,尽尽“到此一游”的义务。
我站到远处,想将那宋朝的斜塔尽收眼里,却突然听到公鸡啼声,就
在身后。三只比人还高颜色斑斓的大公鸡正扯着喉咙喔喔叫,鸡头随着电流
控制一节一节地对人点头。每隔几分钟就啼叫、点头。原来满山都是电动的
巨型鸡鸭鱼兔,当然也少不了转来转去的米老鼠。
“中秋夜有音乐会吗?”我问苏州人。
苏州人不知道,“没有吧?”他说。
走到出口,发现苏东坡老先生像个测字先生一样坐在路边为人盖章;
电流操纵的蜡人苏东坡僵硬地抬起手腕,僵硬地在我的门票上盖下“到此一
游”的证明。
要离开虎丘,才知道我到虎丘其实不为看风景古迹,而为了看一个文
化,一个美感充沛的文化。在一个月光灿亮的夜晚,苏州人不约而同来到山
头赏月品酒听曲。有那么多的民间音乐家即席演唱,而“听者方辨句字,藻
鉴随之”,人人都是有点儿素养的评鉴家。当最精湛纯熟的歌者吐音时,千
人石上肃静无声,听者神驰,只能默然点头或者慨然泪下,歌声余音在明月
山冈里袅袅不绝。这是艺术欣赏至高的境界。张岱忍不住叹息:“使非苏州,
焉讨识者?”苏东坡傻瓜兮兮地笑着,对所有离开虎丘的人机械地点头;他
的眼睛突出像人工培殖的变形金鱼。我从他电动的手掌下取回门票。苏州古
城已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