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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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吓死了自己,也是世间报应。”
银匠微怔。
前二十载刀光剑影,后六载錾敲锤打,不管是当年的剑客侠士,还是今日的草莽银匠,剑也好,錾也好,一路世态炎凉,起起伏伏,心里早已习惯了冰凉坚硬。而今,眼前立着个目如点漆的半大娃娃,明明伤心难过却慌乱掩饰,明明不谙世事却端着正经说什么“无功不受禄”,明明被女鬼吓得冷汗沓湿衣衫,却替女鬼心伤落泪。
银匠禁不住莞尔。
青瑰还是轻锁着眉间,问着:“你真是银匠?”
银匠点头,道:“自然是。”
青瑰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却不信,哪有功夫这般好的银匠。青瑰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拉开与那银匠的距离,道:“今日多谢,我还要回去等人,就此别过了。”
银匠看他满是戒备,有点像家里草垛下的那只小刺猬,小眼睛黑漆漆,浑身却是长满了刺,捉到他翻过身子,肚皮又软乎乎地可爱。银匠想,若是家中也圈养个这样半大的娃娃,也是有趣。
银匠浅笑道:“现在知县府里不安省,我送你进去。”
不等青瑰谢绝,那银匠已经圈着青瑰跃了出去,青瑰紧绷着身子,想着若他是坏人该怎么办?自己在这银匠面前真算得上手无缚鸡之力,都怪小白,一溜烟跑了把他扔在那里。小白……青瑰想到小白,心里更揪揪,小白不会碰上什么麻烦了吧。
银匠轻巧地将青瑰送进了知县府中,那府中现在果然一片灯火,下人们手脚忙乱地进进出出。青瑰跟银匠重新躲进冬青丛中,青瑰脚下踩到什么,身子一滑,银匠顺手将他揽进怀中,叫他靠着自己坐稳。青瑰低头从地上摸索出绊脚的东西,正是那一轴画卷。扑扑画卷上的泥土,青瑰紧紧抱在怀中。
知县死了,要是问不到这画卷出自何处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画上的人是谁,也许是他的亲人,也许是他自己,更或者,是个不存在的人。可不管怎样,青瑰觉得这幅画很重要。青瑰时常会想,小白虽说过要陪他一世,可他是人,小白是狐,人不过几十年,妖却可千百年,怎能一样。自小与常人不同,他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漂浮在这世上,寻不到根,看不到以后。
青瑰有些讨厌这种心里没根没底的感觉。
飘着,浮着,说不准哪天便沉了。
青瑰缩着身子,紧紧抱着怀中画卷,缩着身子,盯着小白消失的那个墙角,安静地等。身后的银匠将青瑰的动作都看到眼中,瞧得出他的紧张无措和忐忑。银匠轻叹,在青瑰耳边轻声嘱咐道:
“以后不可轻易叫别人知道你能看见。”
青瑰只是点点头,仍旧安静,银匠也不再多话。
后半夜,青瑰终是熬不住,靠在银匠身上沉沉睡去,银匠看怀中眼睛红肿的少年人,软了心,柔了情。深夜风寒露重,他身板看着瘦弱,着了凉可不好。银匠抱起青瑰,离开了知县府,乘着夜色回了家。
银匠的家不在松榆县,在松榆县城外。这片地界有条自西向东的沂水河,银匠的家就在城外十里处的河边上。他尽量走得平稳,抱着一路酣睡的青瑰跃出了城墙,奔向家中。远远望见本该漆黑无人的家中点着灯,银匠皱着眉,捏住一片银叶子,戒备起来。
银匠落在院中,房门自内推了开来,房中走出一男子,白衣锦袍,眉眼带魅。那男子上前瞧了瞧银匠臂弯里熟睡的青瑰,在青瑰额头上轻点,笑道:
“穆兄,叫你去接知县家的活计,可是合算?”
被唤作“穆兄”的银匠先将青瑰抱进屋中,给他脱了鞋袜盖好被子,然后才出来搭理那白衣人。白衣男子给他倒了杯热茶,银匠接过去一饮而尽,白衣男子又笑道:“好你个饮驴,这可是我下江南寻了整整七日才得到的好茶,你就给我这个饮法?”
银匠抹抹嘴角,道:“今日之事,白兄怕是早算到了。不过,为何?”
白衣男子指了指里屋床上熟睡的人儿,笑问道:“那人儿,穆兄可中意?”
银匠把玩着手中茶杯,道:“说什么中意不中意,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白衣人笑着给银匠满上茶水,道:“是意外之喜吧?你真以为我辛辛苦苦说服你,单是叫你去接劳什子银器活?我是叫你去接人。桥,我给你搭,路却是要你自己走。穆兄,穆英雄,穆少侠,来日方长,你可得打起精神。”
白衣人边说边转悠到里屋,瞧着睡在床上的青瑰,那模样比在南山见的时候瘦了不少。青瑰露在被褥外的手腕上带着银匠给的银镯子,白衣人抬起青瑰手腕,仔细瞧那镯子,而后褪下来,托在手心走到银匠跟前笑道:“还说不中意,瞧瞧,这么快便送了信物,还是并蒂莲,穆兄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直率。”
银匠擒住白衣人的手,取回银手镯,道:“白锦,这孩子到底是何身世,为何目能见鬼?”
白锦摇摇头,道:“我怎知道,不是说了吗?来日方长,你就背上剑,陪他走一遭,自然就都明白了。对了,我方才闷得慌,去你作坊寻了个螭首带钩。”
银匠道:“白锦!那是别人订下的,你……”
话未落,白锦已经出了房门,消失在夜色中。
银匠无奈摇头,关了房门,来到青瑰身旁,将镯子轻轻套回去。
谈什么中意不中意,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清晨,青瑰揉着眼睛醒来,只觉得双眼干涩,头重脚轻,肚子还饿。他掀开被子下床,记不起来这是哪儿,走了几步便闻到饭菜香气,青瑰咽了下口水,寻着香味找了过去。
灶前是银匠,这原来是银匠的家。
青瑰觉得生气,道:“你怎么把我带走了?小白找不到我怎么办!”
银匠从锅里捞出荷包蛋,盛了满满一大碗,往里滴了些香油,加了点醋,又放了一把糖,递给青瑰,道:“怕你小身板经不住寒气,我在原地留了银片,他看见了自然能寻来。”
青瑰背着手不去接碗,不依不饶,道:“我还是莫在这里久留,说不定小白正四处寻我。你莫诳我,银片子那么闪,被别人寻去也是可能。无功不受禄,我受你好处,吃你饭菜,八成会被你用了去。昨日已经谢过了,告辞。”
青瑰说完就转身出门,银匠端着烫手的大碗有些无奈,笑着摇摇头。
青瑰出了院落,有点傻眼。银匠的房子孤零零立在一个山脚下,前面是条小河,左右张望都见不到人家,他辨不出松榆县在哪个方向。
青瑰走出几步,看看远山近水,突然就鼻子发酸,山脚下的房子,房子背后的大山,有点像自己南山脚下的家。
青瑰很想家,想小白,想先生,想牛嫂家的萝卜大葱,也想南山上的蘑菇山鸡。
若是找不到小白,若是小白找不到他,天地苍茫,他便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青瑰紧咬住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要去寻小白。
银匠站在房门前,看这倔强孩子选了背离松榆县的方向,走得倒是挺坚决。银匠快走几步追上青瑰,抓住他手臂,道:“你我本是无瓜葛,不过你戴了我的银手镯,岂是说走便走?”
青瑰一愣,抬起手腕,看见了那明晃晃的手镯,狠狠往下拉扯着,眼看着皮都磨红了,手镯子就是腿不下来,他自然不知道银匠夜里动了些手脚,改小了银圈。青瑰还在狠命往下褪,银匠有些心惊,忙忙止住他,道:“罢了罢了,同你说笑呢。先回去吃了早饭,我送你回去可好?”
青瑰低着脑袋,使劲摇摇头。银匠干脆牵了他的手,将青瑰硬拉回家,道:“先吃东西,不然不放你走。”
青瑰被他按到凳子上,桌上一大碗荷包蛋冒着香气,青瑰肚子咕噜咕噜响了几声,银匠笑着递给青瑰一副筷子,青瑰接过来,捧起碗喝了口汤。
很香,很暖和。
碗里有六个荷包蛋,青瑰吃了三个,留了三个在碗中。银匠让他都吃完,青瑰摇头,道:“那三个可以留着吗?若是找到了小白,那三个给他可好?”
银匠忍不住微笑,道:“你都吃了,找到你朋友,带他过来,家里还有很多。”
青瑰听见“朋友”二字,一愣,道:“小白不是我朋友。”
“是你兄长?弟弟?”
青瑰愣住,摇摇头,咬着嘴唇想了会,小声道:“反正不是朋友,我俩谁也离不开谁。”
银匠听见,若有所思,没有再问。
青瑰执意没有吃留在碗里的三个荷包蛋,端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银匠看,银匠知道他在等自己带他进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青瑰发顶,道:“咱走吧。”
银匠领着青瑰进了城,青瑰坐在知县府门口对面的墙脚下开始等,从早晨等到傍晚,银匠给他买了几个热包子,青瑰捧着啃了一个,将剩下的包子仔细收好,他怕小白回来饿,便可随手给他包子充饥。
银匠看在眼中,愈发好奇他口中的“小白”是何许人物。
日落,青瑰疲倦地站起来,几分失望。一日,二日,三日,连等了三日,还不见白狐踪影,银匠清晨带他出门,晚上再把他领回来。第四日早晨,青瑰只咬了半口荷包蛋便说饱了,对银匠道:
“我认路了,自己去就好。”
银匠看小孩脸色黯淡,神色却仍旧执著,便问道:“若是他一直不回,你难不成一直要等?”
青瑰哽了嗓子,喊道:“他不会一直不回!”又低着头小声道:“自然要等,这里等不到就回南山等。”
银匠不再多说,陪着他又等了一天。
第四天,仍旧未见白狐。
那天夜里,银匠突然问道:“想不想看我打银子?”
刚回到家中的青瑰只觉浑身疲惫,趴在床上闭着眼睛摇头,银匠给他盖好被子,关上房门出去了。
青瑰是被清脆的金属敲打声惊醒的,也不知道是夜里的什么时辰,他躺在床上静静听着从院落中传来的声响,叮叮当当,错落有致。银匠在打银子吗?青瑰起身,踩着月光推开房门。
银匠在院子一侧的棚屋里,点了很多烛灯,手边散落着很多錾子、锤子,银匠在敲打着一块银锁,敲敲压压,錾着花。青瑰抱着膝盖蹲在银匠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银块在银匠手中变出流畅的花来。银匠抬眼看了下青瑰,继续专注地镂刻打磨。
锉除了粗糙,那银锁像是有了生命,鲜活起来,银匠在一边刻了“长命富贵”,在另一面錾了莲花蝙蝠,下面悬着三个竹纹小铃铛,铃铛上也刻着福字。
青瑰问:“这是给谁家娃娃打的,好漂亮。”
长命锁,锁性命,辟邪秽,驱鬼蜮,保平安。
银匠问着:“你小时候可有锁?”
青瑰摇头,从怀里掏出那块玉,道:“我有玉。”
银匠抬手摸了摸那块温润的玉,见上面刻着“青瑰”,道:“青瑰吗?”
青瑰点头,银匠拿起银锁,在玉上比划了比划,道:“倒也正好,这锁是给你打的,正好装下你的玉,日好将玉锁进银锁里,多些平安,可好?”
青瑰没想到竟是这般,只觉得那“长命富贵”的锁子精致漂亮,遂愣愣点头应下,道:“好。”
银匠打开一口木箱,里面全是白花花银饰,银匠道:
“来瞧瞧,可有喜欢的?”
青瑰过去趴在箱子口翻看,小孩的帽饰银铃,女人的银簪银坠,银扣银筷银梳,錾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