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皇-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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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素站在城头,看着城墙底下的士兵来来往往地清理尸体。段羽紧紧守在他旁边,后面跟了数百卫队。众人皆严阵以待,生怕从哪里窜出来个原住民,伤了这位金娇玉贵的小祖宗。
“两国因此伤亡的人堆积起来,足够填平瓶夜十六米的城墙了。”苍天素抬手,缓缓在空中划了一个椭圆,声音中无喜无悲。
段羽抓了抓头发,小声安慰道:“素素,我们这已经是最快攻破瓶夜城的一波军队了,别想太多,战争总是有死有活的。”
苍天素转头看向他,微微扬起嘴角:“我没有想太多,跟现在死的人比起来,对瓶夜的真正攻打才刚刚开始。”
段羽觉得他此时的笑容说不出的怪异,甚至透出了一股狰狞的味道,下意识地把眼撇开,定了定神才道:“回去吧,爹爹吩咐不让你在外面待到太晚。”
两人相携回到军队的临时驻扎地,营帐已经差不多搭好了。苍天素没有去看自己的帐篷布置得如何了,而是把段羽哄走后,直接去了段德的主帐。
段大将军果然在等他,见他进来,点了点下巴,一指自己旁边的座位,言简意赅:“坐。”
苍天素依言坐下。
“我想了很久,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你的做法。”段德没有等他开口,就抢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还年轻,做事难免思虑不足。万民唾骂,千夫所指,不是你能够承受的。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何苦要毁了自己?”
苍天素摇了摇头,没有出声。他为了北攻戚国的事策划了整整三年时间,一时半刻也不得解脱。
要想重回皇宫,就只能立下赫赫战功,到时跟着大军凯旋回朝,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的法子。
正因为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才不可能因为一个瓶夜城就止步不前。
一旦失去了这次机会,要等苍景帝想起自己这个远在天边的儿子,还不知道是多久以后。
他等不起。
段德见此人油盐不进,生怕他会在明天的会议上,当真说出那个不要命的决定,有点着急道:“大皇子,你耐心再守几年,等你成年礼时,一定能够有回到皇宫的机会的……你的能力这次大家有目共睹,皇上一定不会轻易放弃你的。”
他会。
他当然会。
苍天素长长的睫毛抖了抖。
段德一直以为他离宫时年纪还小,对龙椅上那个看似慵懒的男人了解不深,父子俩寥寥见了几次面,这么多年了,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
对那个他该叫一声“父亲”的男人,他记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
大军被卡在瓶夜城裹足不前,这是苍景澜意料中的结局,如果自己只能上演这样的一出对方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戏,不论过程怎样的曲折动人,演员怎样的全情投入,都不能够引来苍景帝的侧目。
苍天素并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同时,他也明白,他的父皇是在隐隐逼迫着他接受这个万劫不复的唯一选项。
一事不成,百事不用,此时,他根本别无选择。
段德见状,明白他的坚持,没有再劝说什么,只是无声叹了口气,千避万避,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无可避免?
“大皇子,我麾下的五千亲兵,主帅统领的权利,暗处的情报系统,与朝中官员的联络方式,段德都可以拱手奉上。”段德停顿了一下,“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希望他继承他父亲的愿望,永远守在苍国最不安定的边境上,与风沙和豺狼为伍。我希望他成为受万人景仰的大将军……而不是在吃醋争宠中荒度余生。”
无极大陆上风气开放,龙阳之好屡见不鲜,男宠男妃都不少见。戚国的大上任皇帝还曾经收自己的兄弟在后宫,甚至封了皇贵妃的头衔。
段德眼见这几年两个小辈越走越近,心中有着隐隐担忧。他的儿子该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怎能被人折了翅膀,拔光了羽毛,养在鸡窝里混吃等死?
苍天素愣了愣,点头冲他保证道:“我明白,段家的香火不能断。他有自己的责任,不能因为私心乱来一气。我也从来没有把阿羽收入后院的意思。”这是显而易见的,段大将军花了二十年培养出的儿子,当然不是为了给他暖床使的。
段德终于笑了起来,以长辈的姿态摸了摸他软软的黑发:“好好努力,你的未来还很长。我段德不求一世富贵,但求万世英名。”说完,迈步走了出去,直直奔向段羽的帐子。
苍天素没有跟着起身,而是双臂交叠置于桌上,俯□子,将头埋在臂弯里,牵动嘴角,怔怔出神。
第二日,段德不顾诸将一致的反对,提出要巡城三周,收服民心。
李仁锵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都没能更改大将军的决定。他皱着眉瞪了这个跟自己有三十几年交情的主帅良久,见他前所未有地一意孤行,态度坚决,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在酝酿。
李仁锵很清楚,如今瓶夜城初定,居民们愤慨难当,反抗情绪格外浓烈,再加上里面肯定有混杂的敌国士兵,现在这个时候搞什么巡城,会让护卫难度直接上跳好几个等级,尤其是,段大将军还不同意其他将领跟随。
他是不清楚这位是在搞什么鬼,不过有一个人是肯定知道的。散会之后,李仁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拉住了苍天素,卖力地旁敲侧击暗示了一番。
说着说着,李仁锵就很自觉地闭了嘴。他算是看出来了,苍天素今天同样很不对劲。这位此时黑眼圈很浓,眼袋泛着青色,昨晚肯定没睡好,魂不守舍一般,睁着暗色的凤眼发呆,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难道?
李仁锵面色古怪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捏着苍天素胳膊的手,心中的担忧又加深了一分。
段德早上就向全城百姓公布了要去巡城的消息,直到午饭后,才不紧不慢地安排人手准备出发。等到傍晚时分,段德的卫队一个个惨白着脸,将中了三箭的段德抬了回来。
一箭在左肩,一箭在腹部,最致命的一箭直直插在段德左眼上,血流不止,安置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是进气的多出的气少了。
军医只是探了探脉,便摇着头走开了。
守在床边的段羽第一个冲上去,攥紧段德的手,张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直接就滚了出来。
“傻孩子。”在人前风光了一辈子,段德此时很安详地冲他挤出一个笑容,“还记得阿爹嘱咐你的话么?”
昨日段德提到娶妻生子的事情时,还被儿子送了一顿白眼。
此时的段羽想起昨日黄昏的情景,擦擦泪,咬着牙根把哭声憋回去,急忙用力点头。
段德眼角流露出欣慰,渐渐没了声息,缓了良久,原本已经黯淡的眼中又再度有了光辉。他转动着右眼,最后打量了一番满帐子的将领,艰难开口:“我以镇北大……将军的身份……跟诸位下最后一个命令……此番我……身殒瓶夜城……皆是因为瓶……瓶夜城刁民不识……好歹……我要……我要……全城人……为我……陪葬……”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渐渐弱了下去。
段德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微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将微微挺起的身子软回了床上。
满帐悲戚之声顿起。
段羽低吼了一声,用力撕扯着床单,额头上青筋暴出,满脸血红色,痛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苍天素站在门口,在赤红着眼的李仁锵近乎狰狞的注视下,无声地低了下头。
☆、安息
段德走后,段羽把自己关在段德的营帐里,彻夜不迈出帐篷一步。一干将领都不知道怎么劝解,生怕自己冒冒失失进去会火上浇油,只得不断暗示苍天素进去。
苍天素每日到了进三餐的时候,会准时端着两人的饭食进入主帐,将餐盘放到抱着脑袋不出声的段羽旁边,摸摸他打抖的肩膀。
他什么都不说,无声把自己的饭食吃光后,就搬过段德平日办公用的椅子,坐在段羽床榻旁,翻看堆积如山的军务报告。
第三天傍晚,段羽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头栽倒在他怀里,跪在地上,手扶着段德使了几十年的藤木椅,嚎啕大哭。
苍天素一手抚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另一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肩头,盯着帐篷一角,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等对方哭声减弱后,苍国大皇子才低下头,细细探查段羽此时的神色,见他正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通红,连呼气都不顺畅了。
苍天素用微凉的指尖轻触对方几乎咬烂了的下唇,将自己的手背探了过去,语调温柔,声音软软:“阿羽,我陪你。”
段羽没有丝毫犹豫,张口死命地咬住他的手了,一边用力嘶咬,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苍天素弯腰,将头放到他的肩膀上,轻轻闭上眼,待段羽缓过劲来,才轻声道:“是我害死了你爹爹。”
“……爹爹说,是戚国人害死了他。”段羽松开了苍天素的手,将口中的血腥咽了下去,瞪大眼茫然地看着他,“你们究竟要我相信谁?”
苍天素默然。
在他看来,确确实实是自己逼死了大将军,虽然他的本意不是如此。但是在段德看来,恐怕苍景澜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年轻的少将当初跪在地上,赌上身家性命,冲小小的孩童宣誓效忠的时候,是不是早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既然明知道是死,当初为什么还要伸过去手?你难道是那愚蠢的农夫,不知道毒蛇的獠牙能够置人于死地?
任他在皇位斗争中失败,流放边陲,或者干脆被赐死,不是一了百了?
没有无极大陆的苍景帝,就不会有李宓,不会有易豪,不会有雍贵妃,不会有皇后,不会有苍天素,也不会有后来的痴男怨女,兜兜转转。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段羽宽厚的肩膀,苍天素疲惫地阖上眼。时隔三年,他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自己心中已经生根发芽的纠缠苦痛。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十五年的光阴流过,他仍然舒舒服服地团着身子缩在冷宫,不用处理军务,不用彻夜难眠,不用挥动屠刀,不用行兵布阵。
每天只要——吃饭,睡觉,发呆,冲笑得没心没肺的奶妈翻白眼。
我,我们,都早已回不到邂逅之前。
十万西北军臂缠黑纱,头戴白巾,在一身孝期白服的少将军的带领下,耗时四夜五日,彻底踏平了瓶夜城。
瓶夜城血流成河,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几十万人的尸体堆在地上,无人收殓,一眼看去,如同朽木一般堆积。脚踩之下,拔之不起。
漫天尸骨中,被清理出一条环城大道。镇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