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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为皇-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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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运粮团毫无消息传来的三个月中,士兵们每顿饭已经由最初的米粥两勺半减为了一勺,别说是一群需要天天操练的士兵,苍天素自己都时常觉得胃部在造反。
  
  托之前连天胜仗的福,士兵对西北军团体的归属度确实很高,也很有集体荣誉感,但是归属度再高再有集体荣誉感,也没有办法空着肚子上战场送死。
  
  随着伙食一天天减少,饿肚子的日子一天天增加,军营中的异样声音,已经由小及大,渐渐多了起来。
  
  为了防止哗变,苍天素已经学曹操斩了粮官,并且一天三封上书,紧急向朝廷反映情况,可惜全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
  
  徐偿气势汹汹领着手下的亲兵,当众斩了十几个煽动军心的人,将首级高高挂起,才算稍微遏制住了流言的蔓延。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断粮的第十三天,已经有士兵将几日前来偷袭的戚国士兵的尸体,从土里挖出来了。
  
  等到当天负责巡营的朱耳达发现的时候,十几个人凑在一块,围着篝火而坐,已经将两具将将腐烂的尸体烤熟,啃得只剩下手臂了。
  
  肉香四下飘散开,周围的士兵越聚越多。朱耳达没说什么,正在争抢人肉的士兵也没有说什么。
  
  所有人都很沉默,灰黑色的天亦无言无语,仿佛是在尽职尽责,给这出糟糕的默剧充当背景色。
  
  苍天素从营帐走出来的时候,感受着军营中弥漫开来的畸形兴奋,嘴唇微动,却连叹息也发不出来。
  
  在饥饿刚开始,肚子会时不时“咕噜噜”叫两声,提醒你它的存在。但是当胃里面真正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的时候,肚子早就不再嚎叫了,它会老老实实地闭上嘴。
  
  这个时候,胃酸就会尽职尽责地开始腐蚀脆弱的内壁,一点一点,缓慢而有序,企图挖空这道阻碍它四下蔓延的天然屏障。
  
  这种体内在燃烧的痛苦折磨,无边,无际,无止,无休。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它就不会停止。
  
  除了巡逻兵,时隔十多天,营地里好不容易有人走动了。而此时此刻,军营里却又反常地寂静无声,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狰狞与沉重。
  
  苍天素仰起头,无声地笑了。
  
  撇开了一切掩饰,一切虚伪,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不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向君效忠,义无反顾地把手伸向腐烂的人体,沉默着吞咽进喉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在死亡的无声威胁下,我们的心肠,通常比每个人想象得还要硬。
  
  时间的播音机停止了千百年如一日的转动,它不紧不慢地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抗议,然后被人不容拒绝地按下了倒带的钮键。
  
  那还是远古的蒙昧时代,人类的祖先行走在茫茫大荒中,以野果,杂草,树皮,猛兽,或者同伴倒下的躯体为食。
  
  伦理道德不再有沉重如山的分量,礼义廉耻也不再有压塌万古的伟力。
  
  撕扯掉伦理,抛弃掉道德,无视掉礼义,崩碎掉廉耻。
  
  苍天素举目望去,不见了密密麻麻的白色营帐,不见了来来往往的沉默人群,也不见了土黄色空地上跳动着的不祥火焰,入眼的,只有□裸丝毫不加掩饰的人性。
  
  最最直白的,最最丑陋的,最最狰狞的,最最肮脏的,最最粗鄙的。
  
  也最最真实的人性。
  
  诗词歌赋是虚的,钱权名利是虚的,家国天下也是虚的。
  
  大米和馒头,才是现在唯一的真实。
  
  没有大米,没有馒头,还有将将腐烂的人肉。
  
  禽兽永远是禽兽,畜生永远是畜生,人有的时候,却不是人。
  
  人生真是一幕幕悲喜剧,命运垂下头,看着人世间尽情上演的场场闹剧,指尖轻颤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收到消息的段羽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西北军主将身着单衣立在凝重肃杀的军营正前方,凝眸远望,笑容虚幻得仿佛要随风碎去。
  
  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苍天素觉察到有人靠近,侧头看向他,缓了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有了存在感:“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今天晚上打开备用粮仓,给士兵们分粮。”
  
  段羽愣住了。
  
  苍天素没有再说什么,转身重新走进了营帐。
  
  所谓备用粮仓,是专门给军中将领准备的,里面储存的粮食,足够西北军十几个将领再撑数个月了。
  
  按照规定,不到关键时候,是不能动用这个粮仓,也不允许除了有正式封号的将领之外的任何人食用。
  
  朝廷的意思是,一旦真的遇上了军中粮草供应不及的情况,起码要保证将领们不能被活活饿死。
  
  十几个人三四个月的口粮加起来分给近十万士兵,连每个人分得几粒米都不能保证,不会比白开水好多少,根本就起不到任何止饿的效果。
  
  换个方向说,在非常时期保证一批国家真正的栋梁能够安然无恙,并且有精力指挥半死不活的部下应付敌国随时有可能的偷袭,留下这些粮食其实是非常有必要的。
  
  然而,当苍天素这个明明很不合情理的命令下达到将领们手中时,没有一个人选择提出反对意见。
  
  而进入八月以来军营的第一次开饭,居然也没有士兵选择放弃那碗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所谓米粥。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苍天素在向平日里总是冲在最前线的普通士兵们传达一种意念。
  
  当你们在挨饿,在受苦,在吃人肉的时候,军营中所有将领,无一例外,会陪着你们,一起挨饿,一起受苦,甚至一起咀嚼腐烂的人肉。
  
  第四天傍晚,苍天素揉着额角盯着赵六最新传来的消息,正在走神,段羽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素素,巡逻兵发现了十几个浑身是伤的人,他们身后带着一车粮草,带头的人自称是运粮使节刘延寺!”
  
  苍天素勉强笑了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嗯,再不来,我也要忍不住跑出去跟他们抢肉吃了。”
  
  空着肚子饿了好几天,外面还时不时飘来肉味,那感觉简直不是人受的。
  
  戚国收到苍国西北军缺粮的消息,迅速调集军队往这块地域奔过来,紧赶慢赶,在前天竟然来了大批士兵,想趁着每个苍国人都有气无力的时候,狠狠赚一把。
  
  结果总共八万人,除了被排在后面负责收尾工作的几千人距离远腿脚快,没有一个逃得掉。
  
  永远不要小看饥肠辘辘的人对食物的渴望。直白地说,就算不是每个人都硬得下心肠吃人肉,五个人里面只有一个的话,一千不到的尸体够两万人吃几天?
  
  声势浩大、浩浩荡荡从远处奔来的戚国士兵,无疑变相激起了很多人昂扬的斗志。
  
  当战事结束,一众将领看到现场的情景时,先是互相看了看,齐声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所有人又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段羽扶着苍天素来到十几个陌生来客被发现的地方时,这些自称京城来使的人状况已经很危险了。
  
  运粮使节抵达的消息不到半柱香就已经在军营中迅速蔓延开了。近万士兵从床铺上爬起来,无声将十几个人团团围住了,并且还在一步步逼近。
  
  一个多月的食不果腹,半个多月的痛苦挣扎,全都是拜这些人所赐。
  
  虽然苍天素分粮的命令下来之后,军营中煽动哗变的声音已经很小了,但是不选择反叛,不代表西北士兵心中没有怨气。
  
  此时气氛极其凝重,比当初人吃人行为最先发生的时候,更多了三分肃杀。
  
  徐偿和李仁锵并排站立,挡在刘延寺身前,不断出声,阻止着士兵们齐齐的逼近,然则士兵不言不语,对他们的喝令恍若未闻,脚步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直到苍天素跟段羽的身影在使节被困地能够清晰看见的时候,站在最前方的一圈士兵才停下了威慑的动作,缓缓放下了已经举起的刀枪。
  
  刘延寺到此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擦擦满头的冷汗,小心地看了看身后唯一剩下的那一车粮食,心又吊了起来。
  
  苍天素并没有打招呼,而是皱眉看着十几人身后那孤零零的一车粮草,轻轻哼了一声:“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从京中到这里,只有四个月的路程,您满打满算,倒是走了整整八个多月。”
  
  见对方没有在第一时间责问剩余粮草的问题,刘延寺倒是松了一口气,扬声道:“还请大皇子见谅,此次是事出有因。”
  
  苍天素没有应声,静静等待他的下半句。
  
  刘延寺有些为难地看了一圈周围虎视眈眈都在听自己答案的士兵们,低声道:“这个地方说话不方便,我想,还是到您的主帐再提吧!”
  
  苍天素好脾气地笑着点头,然后扬起右手,段羽会意,当即“哐”地一声拔刀在手,最前面围着的一圈士兵见状,也齐齐把刚放下的刀枪举了起来。
  
  黑压压的人群中,也立即传来刀刃出鞘的森寒声音。
  
  苍天素看着对方头上流下的冷汗,笑得越发无害:“得,看样子,我手下的兵崽子们都有点不大乐意,有什么话,您还是直接说了吧。”
  
  刘延寺咽了咽口水,为难地正在犹豫,就在这时候,段羽漫不经心一般扭了扭手中的刀柄,银白的刀背反射出的一道寒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脸上。
  
  刘延寺当即不敢耽搁,看看这群就打算等苍天素一个令下,将自己就地正法的虎豹豺狼,只得扬声道:“是皇上突然下令,命我先带人清理藏量山脉的流寇!”
  
  已经由从他身前挡着,变成站到苍天素身后的李仁锵当即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笑。声音极大,现场这么多人中,少说有一半能清晰听到。
  
  苍天素仿佛没有注意到手下的失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将给正在打仗的士兵运粮草的使节团派去平匪?不瞒您说,我很难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口说无凭,不知道刘大人能不能拿出能让我信得过的证据。”
  
  命令真的是苍景帝下的,这个苍天素相信,但是同时,他也相信,苍景帝铁定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皇帝这么做,摆明就是不把在前线拼杀的士兵们当回事,对待战功赫赫的西北军都这样子,面对他们这些普通军路的士兵时,还不定什么德行呢。
  
  这件事一旦落实,就已经不仅仅是西北军一路军队的事情了,而是会引起苍国所有将领和士兵共同的反感。以景帝的一贯作风,后续一定早就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刘延寺先是满脸为难地说:“命令是由宫中太监总领李泉公公给我直接下达的,说是皇上的口喻,哪来的什么证据?”
  
  后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急忙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明黄色的卷轴,脸色好看了一些:“对了,李公公让卑职给您送来皇上的圣旨——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是能够让您信服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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