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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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不想回忆那件事情。一年前,当我赶到的时候,嘉伟已经奄奄一息,他叫我不要去怪倪缨,这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通过同事的描述,我知道那个被抓的女囚犯就是倪缨。我不知道我见到她会说什么,我还用记者的身份去看她,简直是一个笑话,我想恨她,但是我做不到。
我坐在会客室里等,这里很冷清,四周都是围墙,我虽然不是第一次来采访囚犯,但是还是有些混沌和恐惧,这个地方让我想起那个平房,还有眷区。
整个房间闷热无比,寒冷的空气还没有进来,〃云娜〃如它的名字一样温柔。
女监守冷冰冰地说,7523坐下吧!她啪地坐在了我的面前,前额的头发遮着脸,看不清楚眼睛,眼睛下垂,手指间摩搓着,窥觑几眼,明显她变成了另外的样子。瘦小的身体被宽大的囚服罩着,头发被染烫过,枯得毛糙,皮肤有许多暗黄的斑,脸上有些疲惫不堪的样子,我手指间的笔开始微微颤抖,我不敢相信现在在我面前的是缨子,我试图回忆她,找寻到的是那个D吧领舞的女子,眼睛上有耀眼的亮片闪粉,彩妆压在厚厚的粉底上,颧骨上的腮红是浓烈的红色,唇上水润的浅红,她站在舞池中央的台子上,扭动漂亮的身躯。那一次我第一次去那里HIGH,有几个人试图给我几颗药丸,我和嘉伟都没有吃,缨子却自己从她的小包里拿出几粒药丸,用酒送服,头跟着节奏摇晃,不管我怎么用力摇她的双臂都没有用。那天也有台风,叫做〃威尔逊〃,我把她从HIGH吧里拉了出来,她挣脱我,大声地叫,我们在台风里被吹得摇摇晃晃,她说,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我可以要一只烟吗?〃她看了看我,没有什么惊讶,然后望了望监守。监守是个胖胖的威严的女人,她摇头,什么都不说。缨子又把脸埋了下去,她双手抱膝呆坐在凳子里。我站起来,打开窗户,台风吹过来,脸上凉凉的,这一次的台风叫〃云娜〃,昨天在台里看缨子资料的时候,同事告诉我的。这一次缨子杀了某个D吧的老板,手法极其残忍,用刀片割断了动脉,但是只是一个小口子,手脚被绑住,任血一点点流出而死。报纸上一片哗然。
监守干咳了几声,或许我们这样的沉默让她觉得奇怪。我对她说,可以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吗?她回答干脆,可以,但是时间不能太长。边说边走出去,带上门,声音小而低沉。
我把烟盒放在桌子上,她猥琐地拿起,问我,有火吗?我拿出打火机给她点上,她猛吸了一口,吐出大片烟缕,闭上眼睛。外面吹来的风,把她的头发都吹到了后面,脸上整个轮廓显露了出来。她还是好看的女子,从半边的侧脸的弧度得以窥见,棱角分明,鼻梁高而挺,额头宽亮。我想说什么,把准备好的红色本子翻开,里面准备的种种问题看来都要作废。我实在很难用往常的方式去采访。她抖动她的袖子,整个人在一种昏迷的状态,袖子里手臂上的划痕依稀可见,都不曾伤到血管,只是在皮肤上划出来,看来,她不是想死,只是想让自己的躯体疼。
你做记者了?还是她先开口问我,我说是的,手指慌乱得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好好配合的。她抬头对着我笑,露出白色的牙齿,那脸色暗淡无光,是尼古丁、毒品作祟其中。
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杀他,嘉伟没有错。我点起了烟,抽了起来,我努力让自己镇定。缨子把烟掐灭,指头尖少了什么让她觉得不自在,她又娴熟地拿起另一只烟,点燃,烟缕像花朵般盛开。我在等她的回答,但是她不说话,自顾抽烟,像个没有结尾的电影,我在等,她或许也在等什么。我恍惚中看见她的手臂上有疤痕,我伸手触碰,但是还没有挨着,她就躲开了。
空气开始冷了,台风呼啦啦带着雨点,雨越来越大,落了进来,我起身关窗户,插销锈得弄不出来,弄了好一会儿才关上。回到座位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她的眼神放出了剧烈的温度,灼烧我的皮肤。她把第二根烟的滤嘴掐掉的时候对我说,因为我爱他,只是爱。你记得那个三角眼的男孩吗?他那样死没有痛苦啊!
Chapter10 7523(2)
我或许早就知道这个答案,所以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很多我不希望的发生了,我不情愿地接受。
她对我说,那次离开嘉伟以后,她知道他还活着,她在原来的D吧等着被抓,但是没有人抓她,她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这次杀的男人,是D吧的老板,在她还是17岁的时候,就占据了她的身子,她其实一直都在等那么一天,等着杀了他,把他的血放干净,一点不剩。她是畅快的,当被发现的时候,就坐在血泊里,用刀在手上一条条地划。
她说完,问我可不可以把那一包烟送给她,我点头示意,她把它包在内衣里。刚包好,她的手指就开始发抖,身体也跟着颤抖,她倒在了地上,满眼痛苦绝望的表情。她抱着头,喊疼,不停地对着地敲打,头都敲出了血迹。我跑过去,抱着她,她咬我打我,我没有松手,她咬我的手,死命地咬,牙齿刺进了肉里。我和她扭在了一起,我的衬衫口袋被她撕破,照片掉落,她拿了起来,死死抓着,眼睛像爆裂了一样,死死地靠着墙壁,一下下地敲打。
监守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她喊来了医生,给她注射了安定,就离开了。医生告诉我,她的毒瘾已经很深,没有办法治了。他掏出纱布,给我包扎,我的伤口不大,但是很深,如同她的痛苦,可是我发现我转移不了她的痛苦。
几天后,我下了好大的狠心才决定再去监狱。从很早开始我就厌恶那个地方,它那里的林立的刺网,网住了人所有的欲望,不管是肉体还是心灵。里面的人被当做是神经病一样地管着。自由成为一种奢望。还有斑驳的漆,潮湿的水气,笼罩在整个监狱的上空。那儿的环境比我以前住的平房还要差,我边走汗边流下来,没有束缚的感觉,它们活泼而且自由。
台风已过,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还是夏天,夏天,夏天的种种,都快要发生了吧!前几天的水迹已经不见了,看不清楚所有的颜色,因为太阳光太猛,遮盖了所有的颜色,所以我们只能看到黄灿灿的一片,还冒着气,这次的〃云娜〃果真如她的名字一样,斗不过太阳,最后还是恢复夏天的温度热。
要过四个大门,我一路走一路盘算,该怎么越过。因为越到里面,水气越重,潮湿一片,台风的痕迹还可以在这里看得见,水洼在发锈的铁门旁,一个个排好了,我小心地越过,但是还是有些污水漫过我的皮鞋,裤子脏了,直到第四个大门的时候,才好了些。
我站在门前,不敢进去,突然有想离开的感觉,这次是她等我,她就在这扇门里面,可是我,双脚开始麻木。
监管员见我一动不动,摇了摇我说,周记者,你怎么了?我〃啊〃了一下,说,没有什么。笑容有点假,我推开门,缨子坐在正中间。房间不大,但是只有一张桌子,所以显得特别地空旷宽大,而且安静得让人惧怕,我站在门口,对监管员说,就让我一个人进去吧!她有点奇怪,脸上全是不解的表情,但是不等她做出反应,我直接关上了门,走到缨子的对面,坐下,动作很轻。她好像睡着的样子,低着头,双手抱膝,袖子口一段雪白的手腕裸在外面,衣服很长,长到把她小小的身躯整个包住。她瘦得厉害,乳房已经完全干瘪下去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埋在头发里的锁骨,很细小,白得有些病态,好像只要轻轻划破就能知道锁骨的样子。她是在小鼾,鼻子里冒出轻微的呼气声音,微小,这在往常是听不见的,只是现在太过安静了。
我坐在她的对面,拿出记录本和笔,但是她好像浑然不知,她还是悠闲睡着,一点都不像个快要死的人。她快要死了。这样的话在我脑子里占据,她难道一点都不知道?我本来准备好,等着看她哭泣,等着看她闹,但是她安静得让我害怕。
她突然仰起了头,大叫了一句。门被打开了,粗鲁壮实的管理员说,7523你怎么了,你给我坐好了。我示意没有事情,她才把门给关上了。
缨子看了我一眼,头发遮住了一边,她的头发被剪短了,劣质肥皂的味道,还有卷曲凌乱的头发。我从包里拿出烟盒,给她燃上。她长长地吸了一口,吐出来的时候很用力,没有结成一朵花,只是像阵风一样,吹过来,吹在我的脸上。我面无表情,她开始笑,歇斯底里地笑。
我终于想开口说话了,我看着她,觉得难过。我问她,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说,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我站了起来,我说,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杀嘉伟。
我一说到嘉伟,她的眼睛里的血丝好像要爆出来一样,她瞪着眼睛看我,她说,我杀嘉伟?对,是我杀了他,他不爱我就要死,死,死……
她惨烈地叫喊,我压着她,她的身体太瘦小了,被我一下子制伏了。她说,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们纠缠。我撕破了她的袖子,说,你在夏天为什么穿长袖子,你要中暑吗?她挣扎,不让我碰她,但是她的左手袖子已经被我撕破。她用另一只手护着,她要遮掩,但是没有用,我已经看到了那些疤!有刀割的,有烟头烫的,还有针头,那些她要极力掩饰的,她不希望我看见它们,她缩在角落里,眼睛彻底地埋在头发里。她开始哭泣,小声地哭。
〃告诉我,告诉我好吗?〃我握着她的双臂不断地摇晃着她,我把她的头发拨开,抹干她的眼泪,我想吻她,但是她推开了我。她说你离我远点,不要那么近。她的声音瑟瑟发抖,我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坐在她的对面,点烟。她说,把烟给我。她伸出手,拿走我嘴里叼着的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Chapter10 7523(3)
末了,她镇定地说,我一直容忍他太久了,他打我,他要我站在钢管那儿扭曲身体,他霸占我的身体,他给我打针,在锡纸上把那些白粉溶解,注入我的身子,只要我一反抗,他就打我。我等了好久好久,直到他那天喝醉,他摁倒了我,再一次蹂躏我以后,酣睡在那儿,我拿起了刀片杀了他。我忍受了一年了,我受不了了,杀了他才是解脱,对很多人都是,我需要这样的死亡的快感,我这次没有逃走,我就站在那儿,等着警察来抓我。上一次我逃了,我丢下了嘉伟,但是这一次,我没有。
这个时候,我突然闻到糜烂的气息,从我身边的这个女子的内心溃发出来的。不对,她应该只是个女生,还没有成为一个女人,她还是那么的年轻,我对那个占据她身子的男人的死感到某种畅快,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在杀了他以后,会那么快乐,我知道那是一种快感,一种解脱,锐利的解脱。
我走过去,抱着她,这一刻,我只想好好地抱着她,事情完了吗?没有,她还在为她的罪过负责任,我把她的头发理好,还是如同以前那样的柔软,虽然只有肥皂的气味。我把她的头好好地埋在我的胸口,她开始哭泣,小声地。我抚着她的头发,什么话都不说,让她哭个够吧,我们席地而坐,但是已经回不到小时候了,我只能这样抱着她,她的眼泪流光了就不会难过了吧!至少我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