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风流听无声-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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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一笑,别无他言。
“殿下心中自当有两盘棋不解,老衲今日为你释疑。”
3
木格窗外疾风忽至,一时间电光大闪,雷声躁动。屋内二人,一个白眉老僧,一个俊美少年,各自面含淡笑地饮茶下棋,似乎毫不为骤变的天气所动。
“我曾拜访宫里一位霍姓的御医,望他出手相救。岂料他却执泥于一掬愚忠,不肯施治。笑话!一孺子小儿的性命与江山社稷何干?!”少年人落下一子,碧眸泊笑,道,“近些日子我偶得一本医经奇书,得知有一叶如龙须的珍稀檀木,入水便沉,弥久不烂;焚之入体,可祛百毒。我多方打探才知晓,这中原唯一的一棵龙须古檀竟早已化作少林寺内的一尊如来佛祖像。”
“小王爷所托之事,怕是有诸多不妥。”
“佛祖释迦穆尼曾舍全身而求半偈,何况此区区一座木佛,何不焚之救人一命?”少年人又落下一子,看似融入全局平淡无奇,实则步步紧逼暗藏杀招,“大师的佛心,可不诚。”
“出家人慈悲为怀,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只不过……”
“大师有话直讲便可。”
“恕老衲唐突,想小王爷年纪轻轻已身居高位、坐拥厚赀,便是前世功德今生得报。可此一身不该有的戾气,只怕终究害人害己。”
“人生在世,百病丛生。珂虽年轻,遭遇已是难计。若干年来,所遇若善,我便视它为缘;所遇若恶,我便视它为债。所谓‘无缘不聚,无债不来’,珂自坦然接受,心中从未忿怨不平。而大师口中的‘高位’‘厚赀’他人看来兴许福荫无量,于我眼中,却只当是活人坟冢。王府为棺柩、金玉为香烛、绫罗为挽幛……”少年人红唇微绽一个浅笑,碧眸不起波澜,也不见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仅仅淡然道,“我不过是一个守灵人,‘戾气’二字,言重了。”
恰时倪珂年方十七,一张鲜艳夺目的脸庞看来更胜画屏中人,但其言谈神态却泄着浓厚倦意,全然不具少年的血气方刚。少林方丈本衍大师年过花甲,闻其所言也不免心中一凛。细细思索,落下一子道,“小王爷博学广闻,通佛晓理,定然明白‘病到方知身是苦,健时都被五欲迷’。”
“‘八万劫终是空亡,三千界悉从沦没。’红颜翠袖弹指便是鸡皮鹤发,富贵荣华到头不过蛇足赘疣。佞绅绮语动听,诤臣妄言逆耳。可人之将朽,最值一听的何尝不是童年耳边的货郎鼓。”倪珂点了点头,径自一笑。
“小王爷棋艺精妙绝伦,老衲五体投地。然下棋之人皆知‘彼强自保,势孤取和’的道理,小王爷又何必因那些‘求不得’的执念,枉生痛苦?”
“何谓‘求不得’?”
“小王爷已位极人臣,却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岂非执念颇深,‘求不得’?”
“昔日佛祖尚未悟道,雀巢筑顶、芦茅穿膝,世人看他亦是求而不得、愚不可及。与大师你布施持戒相同,花开不为争妍仅为留芳,再扣其‘执念’的罪名,岂非失礼?”
“只是观棋知人心,王爷既非偏执贪痴之人,仍不可为、不想为而为之,老衲不解。”
“我亦不解。”倪珂大笑。
本衍大师的白子其势绵长,循序渐进,见招拆招;然而黑子攻彼顾我,动须相应,全无破绽。棋过大半,仍旧胜负难测。
“老衲知小王爷心意已决,断不能改。然我佛慈悲,见苍生蒙难又岂能坐视。今日斗胆与王爷定下一约:殿下留于少林,老衲自当相救。待殿下弱冠成年,如愿随王爷回府共争天下,老衲立即放行,再无多言。”
“大师愿意相救,恩同再造,感激不尽。即便六年后殿下愿随我同行,我仍可指天立誓:只须他痊愈,从此往后无论何时何地,但凡少林僧人在场,玉王府之人必得避让三分——不可滋事生非,不可毁物伤人。可假使是时殿下未愈……大师空度我六年,而战机转瞬即逝,恰如树已擎天,盘根更深,撼之更难。”倪珂轻轻落下一子,打破方才二人胶着不下的战局,定下了乾坤。如画的笑意溢了满面,他一字一顿:“我若起兵,必灭少林。”
本衍大师本想以棋度人,令对方铩羽而去,怎料事与愿违。他亦知先前势均力敌的棋局如今已成倾斜,而自己一生阅人无数,终是看不穿眼前这个温文尔雅却由始至终拒人千里的少年。不禁黯然失笑,道,“老衲今日以礼相待,并非攀权富贵贪生怕死,实乃敬佩小王爷定慧超凡世之人杰。孑然一身尚可挽救大厦于将倾,何不自度?”此言一出,已是真心实意替这少年惋惜。
“可惜,可惜!我久堕于深渊,如鱼无水如鸟失翼。满身业秽举不胜举、述不能尽,终难涅槃。”
倪珂言毕复又大笑,继而投子认负。
4
依然是少林方丈本衍大师的禅房。秋阳晴暖照人,恰如匹匹黄缎。
不见当年那个蜜发碧眸的绝美少年,倒见一个青年。白衣胜雪,黑发高束,剑眉不画自黛,星眸湛蓝冷冽。一张无喜无忧无表情的脸庞,与先前那不时面盈浅笑的少年相比,另有一番赏心悦目。
“弈棋我非你对手,若是比剑,你却未必如我。大师身为出家人,想言当言,何须多此一举。”青年抬眼直视面前的白眉老僧,说话声也清冷非常。
“季少侠快人快语!”本衍大师示意青年执黑先行,兀自笑道,“那么依少侠所见,老衲想说什么?”
“我们二人本欲在大漠终老一生,不再踏入中原一步。若非简森毒发益频,绝不会回此是非之地。大师应当知道,在下此行归还易筋经是假,求少林施于援手解去他身中之毒才是真。”一想到那不知所名不知所来的毒,季米不禁微微皱眉,万年不变的冷淡面容也泛起细澜。
“少侠所持的可是那闻於天下的名剑,当吟?”本衍大师不曾接话,转眸望向了置于案上的黧黑长剑。
“此剑是他甘愿拼上性命为我取回,我自当日夜带于身边,不会轻易转交他人。大师若是忌惮当吟,倒也容易。”季米棋思敏捷,落子如飞,面不作色道,“只须答应相救,我便斩下手指留于少林,誓言从此决不仗剑伤人。”
本衍大师只当是年轻人的意气之言,并不放置心头。然见眼前的青年形容认真神色坦荡,竟无半点斗狠与玩笑之意,不免开口相劝,“少侠剑术超凡拔俗,斩指立誓,岂不可惜。”
“流水高山,互不相负。伯牙尚且绝弦以酬知音,而在下自问剑术远不比伯牙琴技,有何可惜。”季米顿了顿,浅浅思量少顷,又道,“倘如方丈不肯答应,我们当即离开。”
“这真是少侠所想?”
“不。依我的性子,方丈若是拒绝,即便今日不可全身而退,也定然留你少林一众尸首。待与简森了却残生,再当自戕相谢。只是这些非他所愿,我也仅得作罢。”
“缘起缘灭,浮生易度,生老病死皆无可避免。既然命定之事回天乏术,何不坦然面对,一笑置之。”
“在下生长于大漠,不明中原的风土人情,也不愿受教于这些迂酸的儒风佛理。大师请恕在下狂妄:我素来不信天命,唯信自己;不敬鬼神,唯敬‘投我以木’之人。”
“听闻少侠乃中原人士,却成长于漠北蛮夷之境。其间可有何不为人知的渊源?”
“想他自小命途多舛,亦不以为意。我若还执泥于前尘旧怨,岂不可笑。”季米落下一子,抬眼正视身前老僧,双眸好比蓝焰凝簇,吐纳一如赌咒:“今生债,偿则偿已;所剩所余,一笔勾销。”
“少侠真乃至情至性之人,心无旁骛方才无懈可击!”本衍大师深舒了一口气,不由得脱口而叹,“此晦戾之剑终究寻得了名主,实算武林一大幸事!”
两兵交锋,黑子虽然攻势凌厉,不留退路;到底白子棋高一着,胜负转眼已见分晓。季米好似全不在意,并不苦思,随性落子,竟也挽回了几分颓势。
“不瞒少侠,老衲依然有心规劝殿下脱离苦海,皈依三宝。”本衍见对方子子磊落,字字坦诚,便也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大师若以解毒为由强加挽留,他定掉头而去;相反,大师若以少林全寺僧人的性命相商,他是多情之人,或许可试——”近乎透明的薄唇轻启,露出淡淡一笑,“当然,也仅是‘或许’。何况,云在青天水在瓶。我想大师心怀慈悲,必不会如此。”
与多年前那盘徒存遗憾的棋局大不相同,本衍只觉如饮甘泉,笑意难掩,“这局棋老衲开得荒唐,便算输了。”
第 24 章
二十四
1
方丈告诉我说,由龙须古檀雕成的木佛少林仅有一尊,已无法为我祛毒。
“若说当今世上的第一解毒高人,怕是非你师叔本末莫属。那日小王爷造访敝寺,我正与本末谈经论佛。他听得小王爷前来,竟甩袖而去。众僧皆出言相留,直言有贵客莅临少林问禅,断不可造次。‘王侯将相何以为贵?’本末他哈哈大笑,只道,“老衲要去迎的,虽暂困于浅滩,却乃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的九重真龙。”
听闻我那师叔本末言谈举止皆如其法号,不剃烦恼丝、不着和尚袍。说话乱七八糟,行为颠三倒四,令人啼笑皆非的糗事,几笸箩也兜不尽。不仅如此,据传各个地界的疲к勇ツ诰兴桓觥靶炷镉躺卸嗲椤钡睦舷嗪茫辖腥搜酆炝恕N颐辉谒吕锛衷谙肜矗诵碓谒峦庖延胨蚬桓稣彰妗
暂且不论解毒的本领如何,那老家伙的确颇具先见之明。摆摊设挂,定然生意兴隆。
“可惜你那本末师叔偏生闲云野鹤,云游四方,飘忽无定。殿下的身子怕是难以撑到其回寺之日。”方丈捻着佛珠,对我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需解身中之毒,何不回京?”
“弟子不敢欺瞒方丈,而今太子玉王势成倒悬,如弦已绷紧,旦夕即断。弟子一旦回京,则均势必破,战火必起。”我轻轻叹一口气,“两年前弟子绝尘而去,亦是为此。”
“殿下此言差矣,水湍无恐岸埽,云高何惧峰险。沈疴痼疾,权且由它自去。”
不知何处而来的薄雾笼罩了我的视野。日落霞赤,遍野秃驴的少室山此时看来,何其姽婳。方丈露出一个故弄玄虚的笑容,径直的眼神与唇角的弧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渗着一股子说服力。我细细琢磨着那句话的意思,终于了然彻悟,不由向他老人家拜谢,“弟子受教了。”
“不以功名为鞚;不以利禄为楫。殿下马骏舟轻,定能来去自由,闲身空老。”方丈又露出一个笑容,道,“老衲送殿下一程。”
2
离寺前,我欲拜别陆厨娘。一脚踏进她的庖房,恰巧见到她将一只食屉交与一个头戴大毡帽的小厮。那食屉虽未描红画绣,却也素雅精致,与眼前五大三粗的陆厨娘,实是肥瘦不搭。
“几里外便闻见了这肴馔之香,陆姑娘好口福!阔别多年,不知她可安好?”
“终日忧心忡忡,水米不进,憔悴得紧。”陆厨娘见来人是我,长叹口气,拧眉道,“她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江南小菜,我便每日变着花样儿做上一些,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