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风流听无声-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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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檄文。字里行间充斥着“君负其臣”的迫不得已。但是,装聋作哑二十余年的文人骚客们,在对改朝换代的燕尔新婚之情消弭殆尽后,终于自此听出了“七年之痒”的弦外之音——虽痒得迟,但还是挠人心肠地痒了:费氏的江山兴许不过是昙花一现,强弩之末,时至今日到尽头了。棋逢对手,往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那些剑客生死相搏前,先遥遥相望几个时辰并不单是彼此看对了眼儿)。处心积虑至此,不白他一些头发,天理何存。
听闻费铎在朝上让人将这折子读出后,对半壁空空的朝堂大动雷霆之怒:“好一声‘王谢旧巢,谁与衔泥’!好一个‘忠君体国’的千古贤臣!他真以为我不敢杀他吗?!”
反倒是一向骄纵轻狂的裴少颉第一个站出来规劝太子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场风波最终以砍了丁煌人头的结局宣告平息。为首的另几位御林军士亦被悉数流放。太子对倪珂的封赏(或者说补偿)刚刚送出朱雀门,一前一后两顶华盖大轿恰其同时出了玉王府。一顶舆夫十六人的紫檀红帐轿,一顶舆夫八人的白玉青幔轿。所有的舆夫都脚蹬赤金打裹的皂靴,头扎银丝掺织的帩巾。玉王侍卫横排四人,列陈难数,跨着紫骝马缓缓行于前后。个个银甲白氅,威风凛凛,登样得像子龙在世。从不坐轿的小王爷当日出行奢尽排场,惊动了整个长安城。
他要去那二十余年无人修缮、早已荒蒲高筑的帝陵山,祭扫母亲。如此举动也让满城的百姓忽然忆起:这个权倾当朝的小王爷,骨子里四通八达的还是前朝的血。
郝玉菡抱头躲在轿中不敢抬脸,枝头乌鸦的一声凄厉啼叫都让她感到诚惶诚恐,莫知所措。
其实是无谓之举。
“赤轿,青轿,哪顶轿子里是‘笑倾天下’的小王爷?”
视线穿过相接天地的渺渺莽莽冰檐雪柱,穿过被风带起的重重叠叠红纱轻绡,蜂拥至长安街头的男女老少看见了一个红颜如玉却一头练丝的少年正闭目养神。
赤者,火色也。
比起那衣着锦绣一身金玉的十几岁,现在的倪珂似乎对这种胭脂一般妩媚鲜血一般腥臊的颜色产生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古怪喜好——它让他灿比桃花,也让他阴戾诡秘。有人看见小王爷微微颔首唇含一笑,也有人看见他浅浅颦眉面带哀伤,甚至有人看见一动未动端坐红帐内的不过是一具极似真人的神仙铸像。那日之后,满京城的黄口小儿都会拍手唱一首童谣:靿子金,帩头银,十六人大轿红帐顶。老鸹儿,你也忒叫天吖地不解风情!休扰了那神仙郎小梦未醒。
3
“端的你那王爷表兄不在京里,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没有小酌一杯,不如就去那疲к勇ィ嗫汕氚脎骞媚锏磺恕!狈杨烨袄赐醺轿遥铺旎牡靥岢鲆湟ぷ印
我沉沉看了看他,道了声,好。
踱步于街市,对几日间京里的风云突变只字不提,只道些热茶热汤的里短家常。
“瞧那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发疯了哎!”
“哟喂!这双大奶''子,可比金锭子还招人疼来招人爱!”
湘女擅舞,所言非虚。她在那疲к勇サ牧憾ィ徘缪羟逖骠嫫鹞琛R槐叽蟪槐呓饪律溃断露嵌担甭冻霭肷肀怯窦。骸罢庖蝗障钣鹕碜笥剩揭簧γ对觥4笥诤杳耪颍讼钣鹱煜拢岫狭醢蠲绪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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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在人头攒动中望见了我。遥遥冲我挑眼儿一笑后,便似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坠下了楼。
“湘女!”
似解了禁的鸟儿,一众姑娘泼出门来,围于她的身边。半坼垂目落泪,只道,“傻丫头,你这点心思藏了那么些年,姐姐怎么会不明白……可为他赔上性命却是不值……”
“呸……哪个挨刀货喜欢他了……”湘女躺在地上,唇边洇出一丝血水,仍不忘啐我一口,“成日里嬉皮臊脸没正经……全……全是做样势……我不过想问他一问……可还记得曾说我冰清玉洁……说要以兄妹相称……送我出嫁……”
我是真的忘记了何时与她说的。或许,不过是一次醉后的信口开河。
“我就知道你定记不得了……”她瞟我一眼,朝我伸了伸手,道,“你靠过来,让我咬一口解气……”
“湘女笨得很,只能仿着你学着你,可惜学不好……”待我俯下身,她强支起身子靠近我的耳边,说,“楼内有埋伏……他们……他们……”这丫头从来都是没遮没拦率性而为,伶牙俐齿一张嘴,说话便等同于咬人。我几乎可以想象,她是如何挑勾凤眼于那些剑刃在手的御林军以期为我报信——怎么了?姑奶奶解手官爷也要看着?这粉腚子平素里任你攀过花来又折柳,这会儿可没工夫哄一只镴枪头!
一曲终了人亦远。可我又如何能对这丫头说,其实我知道费铎的打算。因他从来不是那种城府至深藏而不露的大奸大恶之徒。我随他同行,只为了保你们一个周全。
我吻了吻她的鬓发,对她勾唇一笑:你放心,他们困不住我。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河里的泥鳅滑不留手……你是天上的……天上的真龙遇雨即化……谁也……谁也困不住……”湘女露出极骄傲的一个笑来,阖眼去了。
“都说谢娘薄幸,湘女姑娘情深意重,实是令人刮目相看。”费铎微微叹了口气。
“太子此言说的倒好听!”半坼强忍了泪,一声冷笑,“敢问太子妃又是何出身?”
“皇兄,小弟的本意绝非如此。”费铎垂目看向了我,面作愧疚之色地说,“不过三年五载,天下便能大定,适时定让皇兄出宫。当然若皇兄愿常住于宫中,小弟也必不负昔日垂髫之誓……”
“你的意思是……”我慢慢站起,回身平视于他,“……要囚我一生了?”
他动了动嘴唇,终是避开我的目光,垂首不言。
摇头一笑:但愿人长久,同锅吃狗肉。手足,兄弟,连襟,哪个词不该如此?
所谓恩深似海,地老天荒。
所谓南辕北辙,弥天大谎。
风起卷帘,扫下的积雪如同檐花凋谢,轻轻覆盖上湘女的尸首。许是只因让这般有情有义的姑娘枉死街头,上天也目不忍睹。“借你的氅肩一用。”话音未落,我已足不踏尘跃至费铎身前,解下了他的紫貂氅肩,将它裹于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之上。
抱起湘女。未及转身,埋伏高楼的御林军已整如划一地张弓搭箭对向了我。只待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百步穿杨。
“黄泉孤寒,可容简某送妹妹最后一程?”
那个挑担卖鞋的羸弱老妇,驻下担子,手执扁担横于身前。她冲我咧嘴一笑说,殿下想去自可去了,你的皇后替你挡着。
“太子弃车保帅,业已失信于军。莫非今日还要血溅闹市,失心于民么?!”半坼推开一个兵甲拦于她身前的寒刃,厉声问向费铎。
不知道哪里刮起一阵风,它似惊涛拍岸,又似扑蝶为戏,非常剧烈地摇搡着所有人。它顽劣地解开了我的发带,让我的淡墨长发无拘束地飘于空中。我不曾回头地抱着湘女径自前行,听见身后的费铎高声说,放下你们的弓箭!然后他又说了一遍,混账!我让你们放下弓箭!他是我的皇兄!
四面俱是风的声音。以至于最后他说的话我再难以听清。
既可如运喉自如的天籁,也可如染血肃杀的丧钟。那是我一直喜欢的风的声音。
第 36 章
三十六
1
流年暗偷换,玉王府的春比京师别处的献媚得早。
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不安其分的枝桠业已萌绿,吐故纳新的好时节正吐蕊待放。湘女的坟前,一些应时应景色彩斑斓的野花也摧枯拉朽地跳了出泥。许是知道彼有佳人落葬于此,便争先恐后地绽来替她扮俏。
惟愿那一抷干净的黄土承我一声嘱托:譬如一只钿盒,毋要燕钗金花,只须能遮风避雨将她收好。
替湘女刻碑之际才茅塞时开,她父母早丧自幼茕苦,风尘堆里滚出一身敢说敢为的辣劲儿却不曾留下一个姓氏。轻轻抚摸湘女的碑文,我对她说,“自作主张地让你随我姓了‘简’,不知你可乐意?”一言既出,仿佛看见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于冉冉轻烟中,锦裙绣钗地翩翩而来。舞着腰肢,挑眼儿地啐我,“呸!哪个挨刀货要随你姓了?!”
我单膝跪下,倚头轻靠在坟碑之上,笑着自言自语:“丫头,纵是这回再撒泼耍赖地不乐意,也由不得你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裴少颉离了一趟京,弹劾罗汜的折子便一道挨着一道递上了朝。当日小王爷一声“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到头来却换得一句“聚众谋私,其心不轨”。也忒可笑。借口寒意料峭,疲к勇ヒ踩サ蒙倭恕4笤际蔷醯米约河姓飧鲆逦褛嫣煜拢何以歉銎恫徽垂ù缘牧髅ィ衷谝丫鹋柘词帧
明枪暗箭,防无可防,举目事儿妈。分携数月,我在这寥廓天地间的一方孤冢前,方才偷得一闲想一想:季米,你在哪里。
2
“苏礼卫。”倪珂看见了随我同进于门的苏伯,放下手里的折子,凝眸直视着他,“我说了,不准。”
“老奴背井离乡追随王爷那么多年,该是落叶归根的时候了。”苏伯无须我搀扶,一张口便跪倒在地。“……求王爷准老奴回乡。”
“可你的家乡早已没有了人。”小王爷的神色是一贯的平静无澜,却不知为何,蓦然间,那有些委屈的说话声音竟听来异常耳生。
“便是没有人,也有一方黄土一丈青天,也有一条生我育我的未涸之河。”
“你这身子,走不了。”
“走不了,爬得了。”老人如同砸锤子般一下一下地磕头。“老奴自知时日无多,归乡情切,求王爷准了吧!”
“父恩如海,便是研皮至骨、穿骨至髓,也难报万一。”倪珂定定地注视了他良久,忽然摇了摇头,硬生生地笑了起来,“既然苏伯去意已决,我若再横加阻拦,反倒显得不孝了。”
“老奴当不上……当不上……”苏伯闻此一言,又连连叩首,垂头俯身间早已热泪满面。“若有来生,老奴宁为王府院内一棵不老的松柏,一片久存的砖瓦,只求能朝朝暮暮看着王爷,生生世世守着王爷……”
“四时之下,五谷之人,向来福薄缘浅。乍然相见、乍然离别本就无可厚非。儿时苏伯教的那声‘溺于情者易短于智’,珂儿从未忘记……”倪珂挥手打断老人的话,轻轻一言,“泰州路远,珂儿就……不送了。”
苏伯的临别一言与潸然泪下令人动容,我看见他别过了脸。
于是一辆青幔掩遮的马车在一个鸡刚鸣的清晨,似一条鱼般无声无息游出了王府。只因小王爷不准,无一人敢前往相送。
估计也无一人知晓,那辆马车还未驶出第一抹晨曦照至的城门,车中的老人就已溘然长逝。
“王爷是不是太过狠心了?苏伯这样的身子也要撵发他回老家。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竟抵不过一句‘死在府里太过晦气’。”
“你莫再说了,王爷是仙胎入凡,哪里会有我们这些俗人的骨肉心肠和儿女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