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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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耿在饭桌上悄悄观察从从,突然说:“从从,你夜里没睡好? ”
“跟白白做伴去了! ”女儿毫无破绽地回答。
“唔! ”他松弛了。
吃过饭,从从匆匆忙忙洗完了锅碗,就向南面跑去,她那轻盈的身姿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高高的玉米林后面。
田直在这里歇过晌,才动身回乡里。
田耿说:“有合适的短工雇上几个,咱们的麦子还没动呢! ”
田直点下头。
田耿抬头看看天色,忧心忡忡,凭经验知道,这几天肯定有雨。
傍晚,田耿从凉房找出镰刀,磨了一气。踏着夜幕往地里走,想到那一大片麦地,他单枪匹马,够对付的。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营生产生了“怯阵”的心理,这也是“今不如昔”的一个证明吧!
一个充满信心,年富力壮的人,是不会在丰收面前胆怯的。
他绕过一片玉米,眼前豁然开朗,在他的麦地里,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在说说笑笑割麦子。
“咦! ”田耿愣在地头了。
他可以看出,在他地里收割的人中间。有刘改兴,有月果,有赵海海,有二青,更使他想不到,还有刘玉计。
刘玉计佝偻着身腰在捆麦子。
这支以刘家人为主力的队伍,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像在自己地里干营生一样坦然。
月果的笑语飘入他的耳朵:“爸,咱们的枸杞子再不摘,可要下等级了,熟过了头! ”
“粮食总比它要紧吧! ”文叶改兴的声音,沉着,坦荡。
田耿想喊一嗓,但喉咙被一团热泪堵得严严的……
眼睛模糊了,人和地,都变成一片雪白。
“是他! 这个刘改兴。”在自言自语中,田耿感到自己正一点一点矮下去。但他的心房却鼓涌着某种东西,使他负愧,使他警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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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波! ”从从一边向看瓜茅庵跑,一边在心里呼唤他,在她这方面,早已越过了原来那条不成文法戒备森严的界限,把水成波视为一个男人,一个跟其他男人一样,能给女人以庇荫和幸福的男人。
甜蜜又带点神秘的暖流在她心间流溢。
从从在细细品味这种令人心弦颤动的喜悦和兴奋时,清醒地认识并承认,她已经不可能把水成波这位和蔼可亲、贫穷孤苦、曾把娃娃时的她抱到怀里、举上头顶的老师从自己的心扉上排除了。
红烽很大也很小,只有在旗里自己印的地图才能找到它的位置。不论芨芨滩多么广阔或多么狭小,它也是个世界。这儿有伊甸园也有炼狱,有亚当也有夏娃,当然也有太阳。
从从有了自己的太阳,尽管这个太阳旁边还有一粒惨淡的星陪伴。
从从看《十日谈》也浏览过《圣经》。对前者,出于文学爱好,对后者则完全是猎奇。十年书荒过去以后,形形色色的读物如冲决堤防的洪水一涌而出。
从从和二青、白白、海海一样,在这惊人的精神产品面前目不暇接,饥不择食,兼收并蓄。红烽没电,谈不上其他现代文化享受,以前的放电影小分队据说也搞“经济效益”不到这儿放映了。
他们这帮“文革”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肩上压了“三座大山”,信仰危机,人格危机,知识危机,这是水成波,一位身居村小学独具慧眼的老师给他们总结出来的。
“你们的价值观念,人生取向,已经完全跟我们不同了。”有一次,大约是在从从他们都考上高中,即将开学的时候,这批红烽的高级知识分子相跟来看望他们的启蒙老师。
在大家心目中,水成波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师表”。
“咱们红烽的普罗米修斯。”从从的话发自肺腑。
“那么,你爹不成了宙斯? ”赵海海一本正经地说。
“何必抽刀断水呀! ”二青连忙打断他们的话,他明白,海海心里一直对田耿有看法,除了自家的遭遇不说,水老师至今被吊在“山”
上,不是田书记干的吗?
从从白了海海一眼,噘起小嘴,哼了一声,在红烽的小字辈中,从从也就是敌不过这个赵海海。
一群人来到水成波的小屋里,人多盛不下,气味又不佳,水成波就把这群“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领到外面,在东墙的阴凉下高谈阔论。
一个人从沉沉的梦中突然醒来,他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向何处去。
从从他们也首当其冲。
他们谈人生,谈理想,谈爱情,在学生们的印象中,水老师可以当他们一切方面的向导。
上面的那些话,就是水成波在谈及人生观时讲的。
“雷锋和焦裕禄不应贬值! ”水成波慨叹不已。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不能是为了受苦受难,像耶稣一样,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昭示众生。”从从说。她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又喜欢独树一帜,每次作文,都使水成波发出赞赏的微笑。
“思想活跃,但方向欠明确。”他在她的作文上批示过。
“这就要看,你一生想追求什么了! ”水成波微微一笑。
“《中国青年报》上讨论过,一个大学生,跳到粪坑里去抢救一个农民,这笔账怎么算? 值得吗? ”二青援引报上的争论。
“你们碰上怎么办? ”水成波把每个学生扫视一遍。
从从首先低头看着脚上光可鉴人的皮鞋。那是她姐嘉奖她考入高中给她买的。
白白坦诚地说:“我,不敢。”并且羞红了脸。
二青嗨地一笑:“不能用别的办法救吗? 大学生死了,于国于人都可惜。”
“你呢? 海海! ”水成波的眼睛望着他,在学生们中,他格外关注他,海海家的处境使水成波怀有同情。
“我,救人要紧,还能有工夫从理论上探讨吗? ”
大家哄地笑了,水成波向从从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从从意识到,她又输给了海海。
那次痛快淋漓开诚布公的交谈,已经过去了多年,但它录在了从从的耳膜上,当她碰到苦恼的时候,成波的话就向她提醒。
她现在正向看瓜茅庵走着,一条羊肠小路蜿蜒于玉茭林中,宽大的玉米叶子,被她带出刷刷的响声。
那些布满刚直绒毛的纹理清晰的叶子,碰到她的手上,胳膊上,引逗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它如同一只粗糙的手在爱抚她的肌肤。
“啊! ”
从从惊慌地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眼帘上站着一个赤裸裸的男人的身影。
去年的夏收季节。
高考的紧张和焦急成为过去,精疲力竭的莘莘学子们都回到村子里,在要命的夏收中在刷刷的收割中掂量自己的命运。
从从对考上考不上并不十分的忧愁。她心中有数,考上固然皆大欢喜,落榜也无须沮丧,她姐姐和姐夫不会让她前途暗淡的,何况,从从在城里每年都呆很长时间,寒暑假帮姐姐哄娃娃,她见得多了,想得也多了。
人生脚下的路纵横交错,跟地里的路一样,哪条不能走?
街上干什么的没有? 人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
所以,她并不把高考看得那么重要。
从从投入了夏收,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她尝到了自家经营土地的苦涩。从前,爸爸可没受过这样的苦,更不用说她了。
那天收工晚了,地里的麦子不多了,父女俩不想拖到明天,就一鼓作气割完了。
她到了地头,趴在麦捆上喘息。
她对父亲说:“爸爸,你先回去吧,我缓一缓。”
田耿点了点头,先往回走。
太阳下去,月亮还没有出来,大地上热气蒸腾,从从的胸中流淌着腥甜的泥土和麦子气味。
身上被汗水湿透了,衣衫粘在肉上,很难受。
从从坐在麦捆上,放眼向苏家的地里望去,那边一切都沉静了,人家已经回去了,她想叫上白白去河湾里洗澡。好久没耍水了。她也想放纵一下。
这儿的年轻人不论男女,都是游泳好手。跃进渠培养了一茬又一茬的游泳健将。可惜都没有出头之日。
从从站起来,独自向大渠走去。
也是约定俗成,男人们在上游,女人们在下游,中间隔着一个沙梁,跃进渠绕个弯子,由北向东流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麻雀叽叽喳喳,成群地从头顶飞过去。
从从听不到耍水的嬉闹声,要不,就是时候不早,人们耍完水回去了。
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从从绕过一丛白茨,眼前流过一渠浑浊的水,黄河水里洗完身子,要挂一层明沙。
从从猛然站住了,一个赤裸裸的身体,正背对着她擦拭,尽管在夜幕中,她仍然可以看出,那是个男人,结实的、闪着水色的肌肤以及健美的轮廓,使她心惊肉跳,她连忙捂住嘴才没让惊呼叫出来。
男人咳嗽了一声。
从从听出来,他是水成波。
她款款地转到白茨这边,以防水成波看见他的女学生。
从从没有立即逃开。
她的心在怦怦跳动,两颊滚烫,双腿软软地打颤。
从她懂得了“亚当夏娃”那些事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切地目睹一个男子的裸体,水成波的身体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从从又听见了水成波索索的穿衣裳声和他吹出的一支歌子: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水成波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他一人肩负三个工种:教书种地伺候女人。别的男人找老婆是图有人服侍,他为自己找了一份沉重的差事。
幸亏女人不生养,不然,水成波简直如牛负重。
他苦则苦矣,可他“黄连树下弹琴——苦中有乐”,他从不愁眉苦脸也不怨天尤人,教书极其认真,精力永远充沛。
也许,是这样“贫贱不能移‘’的风采,使他享誉于他的桃李和村民。
水成波的口哨吹得好轻松好愉快好怡然自得,就像在豪华的浴池中“桑拿”了一回那么满足。
他从这个眼里转着泪花的女学生身边走过,并没有留心,从从一腔冷惜的柔情中有些许委屈。
他走过,走远了,走没了。
从从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碰在夜幕上,她无精打采地来到“妇女专用”的渠段,她到了,却又毫无兴致,神情恍惚。
从从脱光衣裳,扑咚一声钻到水中,拼命地击水,直到筋疲力尽,才站在浅水边上洗拭。当她的手触摸自己那丰满的大腿,饱满的乳房时,眼前忽然又立着水成波,她下意识地把身子浸入水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袭上她的心头,她长大了,是一个女人T 。
女人就有女人的需要。从从已经从毛茸茸的少女时代脱壳出来。她朦胧而又清晰,羞涩而又坦然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裸体跟水成波的那个裸体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
在这个充满庄禾的成熟的夜晚,在这条弹性十足的渠水中,从从完成了一个人生必经的飞跃,理论认识上的。
从此世界的色彩在她眼里变得五彩缤纷,有火红也有翠绿。
随着青春的发育,水成波占满了她的心房,直到她初出茅庐去闯世界,以惨败告终并且身败名裂回到红烽,在闭门思过的白天,在痛定思痛的夜间,在回味中学时代的甘醇,在咀嚼马失前蹄的辛酸时,从从充分认识并肯定,她已经无法不去想水成波了。
这时,也只有这种反省的时刻,从从才猛然警醒,原来自己的所谓世界,既不是花花绿绿的广州,也不是盲目冲动的拼搏,它就在芨芨滩,就在身边,就是一个人。
如果说从从在初次下海就遭了灭顶之灾,有什么悔恨的话,她为自己不明不白就失去了童贞而痛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
在水成波的心目中,她多么纯洁,多么聪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