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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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更重要的是数字和数字之间的关系。数字和数字后边的背景。这堆数字和那堆数字碰撞以后可能发生的变化。那堆数字影响着这堆数字必然会产生的某种走向。趋势……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这样,或那样的存在问题和一系列解决措施……这些都还没在这份明细表上列出。要是在以往,去一趟北京,总还要捎带办一些其它方面的事,比如,省委组织部会请他顺便去中组部谈某个干部问题,省财政厅或省长邱宏元会请他去财政部谈一点什么补充预算问题。有一回,省安全厅的同志还把他带到了国家安全部,听了一回“惊心动魄”的情况介绍……他自己也许会抽一点时间去广电总局或新华总社看一位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班的“老同学”,去琉璃厂古文物一条街品品铜绿,嗅嗅墨香去年,经北京方面老朋友介绍,他去了一次京东南角的潘家园文物市场。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在那人堆里挤擦、蹲在地摊前跟摊主讨价还价的他,觉得还是琉璃厂那购物环境更适合来去匆匆的他。但这一回,所有这些捎带要办的事,一概都免了。也没人请他捎办什么事了。所有人忽然间都变得非常知趣。小心。
……密密麻麻的数字其实早已记得烂熟……飞机开始动了……他合上眼……往后靠了靠……并不想喝茶,但还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了那只青花茶杯冰凉的杯把上。空军的同志想得很周到,准备了他喜欢喝的信阳毛尖。惯于运货的这位运输机的机长在操纵飞机爬升时,显然想到了今天运的不是货,爬升得比客机还要平稳。但即便这样,贡开宸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头晕。药片得过三十分钟才生效……夫人在世时,曾教过他一个预防晕机的“绝招”:临上机前,把治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贴在肚脐眼上。这招,他使过不止一回,应该说,每回还真管点用。自从夫人去世,他依然乘机,却再也没使过这一招。他并不是已经把夫人那时的“谆谆教导”丢在脑后了,也不是担心使旧招会触景伤情……只是……只是……只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就跟皮鞋一样,家里备用的大衣,也有好几件。但自从夫人去世,他总是盯着今天上飞机时穿的这一件灰呢大衣。为什么同样说不清。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脸色有一点灰白,甚至说它“苍白”,大概也不为过……他还知道,郭秘书此刻一定坐在机舱过道对面那个离他最近的座位里,在密切地注视着他。郭立明是个好秘书。该他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做。不该他做的,绝对不会多做一件。特别难得的是,他总是消失在需要他消失的时候,出现在需要他出现的那一刻。贡开宸还知道,此刻,郭立明内心里一方面是担心他身体状况发生意外变化,另一方面是在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当口,向他汇报马扬的详细情况。贡开宸知道,在这件事情上,郭立明会做得非常主动的。虽然贡开宸没有授意,但是,郭立明一定会主动地千方百计地去搞清楚这个马扬的情况。
……但此时此刻,贡开宸并不想听郭立明的情况介绍。此时此刻还有一件比“马扬”重要得多得多的大事,需要他趁飞机降落前仅有的这一两个小时里,对它进行一次最后的估量:此次,他带了一份请辞报告去北京。他要认认真真地再合计一下,再盘算一下,见了中央领导,到底要不要主动提出辞去K省一职,主动为K省这两年发展的滞后,缓慢,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
请辞报告在抽屉里已经放了许多天了。是他自己起草的。修改了很多遍。也许是因为“痛下决心,如释重负”的缘故吧,一开始就写得很顺手,一气写了五六页。说了许多“心里话”。写完后,心里果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生出些许“悲壮”之情。有几个核心段落,写得相当有文彩。重读之余,不禁感慨系之,怦然心动。但经验老到的他还是将它丢进抽屉里,冷静地将它锁了一个星期左右,而后再拿出来审读,果不其然,觉得当初下笔未免有些感情用事了,字里行间隐隐地、却又是顽强地透露着一股不该有的“委屈”。大加砍削后,剩下一页半左右,再冷一冷,锁它两天,而后字斟句酌地又推敲了几遍,改去了所有带感情色彩、或有可能引起误解的用词和语句,把通篇的主旨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锁定在“责任”二字上。
三、要“请辞”
请辞这件事,要不要跟常委们打个招呼呢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先不要声张,以免引得满城风雨,杯弓蛇影。等了解到中央确也有此意以后,再去做工作,为时也还不晚。为防泄密,他甚至都瞒住了小郭,没按通常会做的那样,把草稿交付郭立明去誉印:只是取出五年前从北京琉璃厂荣宝斋买的那本木刻水印仿古信笺,舐饱了毛笔,亲自将草稿恭恭敬敬地誉抄了一份,签上名字后,还郑重其事地盖上了一方私印。开罢信封,端坐在办公室那把布面的老式软垫圈椅里,居然面对着那方仿宋铁线阳刻大红印章,闷闷地呆坐了好大一会儿,一遍又一遍默读着这份简约、恳切到了极点的报告,唇角不禁略略地浮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此举在他,并非只是个“姿态”,更不是借机要给中央哪个部门、哪位领导施加什么“压力”,也不是以此渲泄多年来工作中积累的怨气,不,他是真诚的。他真诚地要以自己的“请辞”,昭告天下:他贡开宸愿意为自己没能做好的事负一切应负的责任,并恳请后来者能从中汲取应该汲取的教训,真正办好K省七千万人这一档档大事。但教训到底在哪里呢一想到“教训”,他又难免激动起来。
教训……众说纷纭……实在是众说纷纭啊……
郭立明一直没敢回到上飞机时分配给他的那个位子上去。这几十分钟里,他的确一直坐在离贡开宸不远的那个空位上,密切地注视着贡开宸脸色和脸部神情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后舱的暗处,还坐着两位军医。这是应郭立明的要求,由军区空军派来的。郭立明没让他俩穿白大褂。他不想让贡书记觉出有大夫随行,不想把这一路上的气氛搞“紧张”了。按说,六十岁刚出一点头的贡开宸身体一直还是挺好的,无非就是有一点晕机,跟年轻时就有的那点恐高症有关吧一般情况下,吃一两片“乘晕宁”或“安定”,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等一接着药性,就没事了。郭立明跟着,经历过多少回了,每一回都这样。但这一回,郭立明却不敢大意。这一段时间以来,“老人家”的状况有所变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压,高压却时常会突破一百四十这条警戒线。睡眠更不好了。过去一两片安眠药就能被“打倒”的他,现在往往三片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发青了,并且出现了衰老的重要症状———眼袋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
正如贡开宸料想的那样,郭立明还想在飞机降落前,找个机会向他做一个情况汇报。但跟贡开宸猜想的不一样,郭立明要汇报的,并非是马扬的情况。前些日子,郭立明的确主动地做了点工作,了解了一下那个马扬的情况。郭立明很明白,贡开宸早晚是要找这个“马扬”的。不管是正面找,还是侧面找,是悄悄地找,还是“大张旗鼓”地找,事先准备好一份有关马扬的详细资料,是绝对必要的。避免事到临头,被动。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最重要的还不是“马扬”。一向谨慎有余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气,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来到贡开宸身边后从来也不会做、从来也不敢做的事情:干预一下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决策———他要力谏贡开宸,让他千万不要去主动请辞。
郭立明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贡开宸已经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的。那天,他是在清理字纸篓时,发现了贡开宸扔弃的那份最原始的请辞报告草稿的。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他跟省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绝对不会相信,生性刚强、并历来自信的贡开宸竟然会“主动请辞”。完全不可能嘛。贡开宸头脑里即便也会偶而冒出这种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时性起,说说气话,发泄一下,而已而已。但后来,一再地在字纸篓里发现此报告不同稿本的“残片”,经过仔细比照,“研究”,他看出,书记是在反复修改着这份报告,精心地运作这件事,他才渐渐地把它当真了。但他还是不相信,到最后一刻,贡书记真的会向中央呈递这份报告。一直到今天下午七点左右,贡书记的大儿媳修小眉打来一个电话,才使他确信,这一回贡书记是真要提辞呈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要去机场。修小眉问,出什么事了郭立明说,没什么事啊。修小眉追问,真没出什么事郭立明反问,你觉得呢修小眉迟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我马上把全家人都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住宅小院,并下达了严格的禁行令:在他回到K省前,不许家人随意离开枫林路十一号外出活动。特殊情况者也不得例外。一定要外出者,必须获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准。但他又告诉修小眉,在他赴京期间,家人中不管是谁、以什么事由向她请假外出,她都不要准许。否则,便拿她是问。听修小眉这么一说,郭立明心里一紧,嘴里却只是漫声笑应道,是吗那贡书记对你们可就是太严厉了。
“我爸他真的没事”修小眉的声音中已经带上许多不安和忧戚的成分了。“他……他真的要被免职了”从她嘴里突然崩出关键的这一句。
“免职开玩笑。谁跟你传这个谣”郭立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声音开始发抖。
“谁说的告诉我。”郭立明严肃起来。
“……”修小眉沉默着,从电话里传来她粗重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看到……看到他写给中央的那份辞职报告了……”
“你怎么看到的”郭立明追问。
“……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枫林路十一号给他送药……你知道的……最近他血压不太稳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们省委大楼门诊室那两个实习大夫,所以,总是从我自己的医院里取一点药给他送去……我赶到枫林路十一号,不算晚,九点来钟,到他房间,就看见他正歪坐在那把旧的藤躺椅里睡着哩……最近他有这个毛病,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总要打一会儿瞌睡。这个“新变化”郭立明也发现了。然后,精神特别昂奋,可以一直工作到后半夜。我走进房间,发现有两页古代样式的信纸从躺椅的扶手上掉在地板上……”
“就是那份辞职报告”郭立明问。他有点着急了。因为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你知道”修小眉略感意外。
“我不知道。修大姐,请抓紧时间,说最重要的:你究竟觉察到了什么要我做什么”
“……等我弯下腰,把那两页信纸从地上拣起,他就醒了。见我拿着那两页信纸,他显得特别紧张,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到底看了没有;还一再告诫我,不管我看到什么,都不许跟任何人说。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看。实际上我是看了。信写得很短,也就三四百字吧,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为K省发生的一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辞去一职……今天,也就半个小时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