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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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周主任默默地望着他,脸上带着少见的和气,笑着说:“联欢会你参加了吧?”
冯家昌绷紧身子,应声说:“参加了。”
周主任说:“怎么样啊?那个李冬冬,印象不错吧?”
冯家昌嗫嗫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主任看着他说:“军民一家嘛。作为联欢会上的成果,已经把你报上去了……多接触接触。”
冯家昌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张“提干表”……
周主任望着他:“有一个问题,我需要落实一下。你在家订过婚吗?”
犹如天崩地裂一般,“訇”的一声,冯家昌觉得他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可他仅仅沉默了一秒钟的时间,立刻说:“没有。”
周主任说:“好,那就好。你去吧。”
转过身来,冯家昌拿着那张表格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去……那大约有七步远,每走一步,冯家昌都有可能扭过头来,他也想扭过头来,可他的牙关很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如说了,结果如何呢?于是,他就那么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只听周主任以命令的口吻说:“冬冬不错,你们好好聊聊。”
一回到宿舍,冯家昌就看到了“小佛脸儿”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小佛脸儿”笑着说:“老弟,肥猪拱门,双喜临门哪!”
冯家昌说:“哪有的事。”
“小佛脸儿”说:“格老子的,还瞒我不成?”
冯家昌说:“不是瞒你。老哥,我敢瞒你吗?表是给我了,说是要往上报,还不知上头批不批哪……”
“小佛脸儿”说:“批是肯定会批的。你知道那女的是谁吗?”
冯家昌脑海里一片混乱,就说:“女,女的?”
“小佛脸儿”说:“你也不用瞒了。我告诉你,在联欢会上,请你跳舞的那个姑娘,你猜猜她是谁?”
冯家昌有些紧张地问:“谁?”
“小佛脸儿”说:“她叫李冬冬,是周主任老婆的亲外甥女……”接着,“小佛脸儿”又说,“你别看周主任那么严肃,在家怕老婆是有名的。老弟呀,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娶了她,你就是城里人了!”
这时,冯家昌沉默了片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在军衣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烟来,那是首长的烟(烟是备用的,当首长兜里没烟时,他才会掏出来)。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吸首长的烟。他把烟叼在嘴上,又给“小佛脸儿”递了一支,他知道“小佛脸儿”从不吸烟,就说:“吸一支,你一定要吸一支。”
“小佛脸儿”接过烟,闻了闻说:“好,要是喜烟,我就吸。”
冯家昌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把烟点上,默默地吸着……就在这时,他看见“小佛脸儿”的眼珠扑棱了一下,那眼风似乎瞟到了床铺上。也就是那么一瞟,让他扫到了。“小佛脸儿”自然明白,他说:“一双鞋,邮局寄来的。”
冯家昌说:“鞋?”
“鞋,你的。”“小佛脸儿”说,“我去邮局,顺便就给你捎回来了。”
冯家昌只是“哦”了一声,那“哦”是勉强做出来的平声……
“还有一双鞋垫。”“小佛脸儿”补充道,“花鞋垫。”
冯家昌没有再去看那鞋,也没有看那鞋垫,他又“哦”了一声,那一声很淡,很无所谓。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他的心硬了,他的心硬得钢钢响!……可以说,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向“小佛脸儿”学习,学习“微笑”,学习“柔软”,学习机关里的“文明”。可是,学着学着,他的心却硬了。
很突兀的,“小佛脸儿”说:“家里还有一个?”
冯家昌紧吸了一口烟,呛了,他咳嗽了两声,说:“啥?”
“小佛脸儿”说:“你常说的,‘箩’。”
冯家昌心里顿了一下,说:“没有。”
“小佛脸儿”说:“应该没有吧?”
冯家昌说:“真没有。那鞋……是一个亲戚,亲戚做的。”
“小佛脸儿”拍拍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就好。老弟,没有就好。”
夜里,躺在床上,冯家昌哭了,是他的心哭了。泪水在心上泡着,泡出了一股一股的牛屎饼花的味道。还有月光,带干草味的月光。但,那就是泪吗?那不过是一泡亏了心的热尿!当着周主任,他说出的那两个字,就像是铅化了的秤砣,一下子压在了他的心上。他觉得他是把自己卖了,那么快就把自己卖了。就像是一只赶到“集市”上的羊,人家摸了摸,问卖不卖?他说卖、卖。他也可以不卖的,是不是呢?可既然牵出来了,为什么不卖?卖不过是一种获取的方式。其实,卖什么了?你什么也没有卖。你“订”了吗?没有“订”,真的没有“订”。要是大器些,那也不算是“订”。你恨那个国豆,狗日的国豆,你恨他!他给了你多少屈辱?!而她,对你好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对你好……但是,你下边还有四个“蛋儿”,只有你“日弄”了,他们才能一个一个地“日弄”。你要是不硬下心来,冯家有出头之日吗?!
然而,一个纤纤的人影却总在眼前晃。那是一种气味吗?每当脑海里出现刘汉香这三个字的时候,总有一种淡淡的香味笼罩着他。是草香?是槐花的气味?还是谷垛里的腥……况且,还有三个字呢,这三个字是你亲手写给她的!在连续四年的时间里,你一次次地把这三个字写在奖状的背面,你想说你不是写给她的,你可以不承认,可你确确实实是写给她的呀!到了这份上,他真是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写那三个字,那三个字就像是钉子一样,把他钉得死死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成了一块黑板,他很想把那三个字擦掉,可他每擦一次,就又出现一次,再擦,还有……那是一只蝴蝶吗?那蝴蝶旋旋绕绕的,总是在心上飞,一触一触地飞,一灸一灸地飞,落下的时候,竟是一只发卡。白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是刘汉香的哥哥从北京给她带回来的。他看见那只发卡活龙活现地“叮”在了他的心上!好在心已沙化,那泪一滴一滴落在心上,心却在冒烟,泪在心上化成了一股一股的狼烟,咝咝的!于是,心硬硬地说:对不起了。
没有几日,就有电话打过来了。冯家昌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李冬冬的声音。
李冬冬在电话里操着柔曼的普通话说:“喂,冯秘书在吗?”
冯家昌说:“我是小冯,你哪一位?”
李冬冬笑着说:“二马,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冯家昌马上说:“噢,是你呀。你好。”
李冬冬顿了一下,轻声说:“星期天有空吗?”
冯家昌也顿了一下,马上说:“有啊,有。”
李冬冬说:“我姑姑家有台120相机,你会照相吗?”
冯家昌立刻就说:“会,我会。”
李冬冬格格地笑了,她的笑声就像是一串葡萄做成的珠子,四下乱滚……很诱人哪。
其实,冯家昌并不会照相。他想,他得学呢,赶快学!
第三章 连续五年成为“五好战士”
茄子,茄子!
老姑夫家又出事了。
在太阳错午的时候,老姑夫家的三个蛋儿,被人用绳绑着,穿成一串,解到了公社派出所的门前。人是邻近的铁留村解来的,那会儿派出所还没上班,就让他们在门前蹲着。铁留的治保主任已先一趟见过所长了,说是事儿虽然不大,但性质恶劣,要是往上说,就是“破坏生产罪”了。所长一句话,绳了。
于是就绳了。
这事本是老五引起的。老五最小,可老五跑了。剩下的这三个蛋儿,就让人捆在了派出所的门前。起因是很小的,那天中午,放学后,老五孬蛋撺掇说:“河那边有个园子。”老三狗蛋说:“这时候了,菜园里有啥?”老五说:“有茄子!”老三说:“就茄子?”老五说:“快罢园了,就茄子。可大,一个就饱了。”老四瓜蛋不想去,老四说:“茄子啥吃头呢?孜辣辣的,棉花套子样。”老五就说:“看你那胆儿!你不去算了。那茄子,一个照一个,可大。”老二铁蛋一直没有吭声,可他们肚里都咕噜噜的。老三也不想吃茄子,就说:“叫你侦察侦察,操,你侦察的啥呢?”老五很委屈,老五说:“本来……可看得太紧了。”这时,老二说:“园里有人吗?”老五兴冲冲地说:“一老头,是个聋子。中午的时候,有一会儿,就回去了。”老三仍嘟哝说:“你侦察的啥?弄半天,是个茄子。”就这么嘟嘟哝哝的,还是去了。过了河湾,趴在堤上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人了,就溜进了铁留的园子,果然有茄子,也果然大……就一人摘了两个,饿了,啃得急,竟忘了四周的动静。这时候,老五刚好到沟下撒尿去了,听到喊声的时候,他提上裤子就跑……余下的三个蛋儿,一嘴的茄子,就让人捉住了。
到了这份儿上,他们才知道,那茄子不是一般的茄子,那是特意留下的茄子种,是来年当种子用的!一个村的茄子种,都让他们狗日的啃了,所以吃起来特别的“套子”,特别的“孜辣”!于是,每人挨了几破鞋,就被送到公社来了。
老五是跑了,可老五并没跑远,就悄悄地哨着。待他看见,他的三个哥,被人捆着往公社送的时候,他这才慌了。于是“瓦窜”着往回跑,跑着找人去了。可找谁呢?爹也不在家,爹背了些破铜烂铁,去县城里换锅去了,也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刘汉香了。
也巧了,刘汉香刚好在家。刘汉香高中毕业后,没学上了,心里闷闷的。本来,她是可以到县城里做事的,可她没有去,暂时还在家里窝着。当老五找到刘汉香的时候,“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刘汉香看他光着脊梁,一脸黑灰一脸的汗,那泪道子把脸冲得花斑狗似的,就忙说:“蛋儿,别哭,别哭。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老五吓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是哭……
刘汉香就在他跟前蹲下来,给他擦了把脸,轻声安慰他说:“蛋儿,你别怕,到底怎么了?你给姐说。”
老五勾着头,嘴一瘪一瘪的,小声说:“……犯法了。”
刘汉香吃了一惊,忙问:“谁犯法了?犯啥法了?”
老五说:“我哥……他仨,都犯法了,让人绳到公社去了。”
刘汉香又是一惊,说:“为啥?你给我说清楚,因为啥?”
老五的声音更低了,他蚊样地说:“偷,偷了人家的茄子……”
刘汉香说:“你再说一遍,偷什么了?”
老五说:“茄子。”
刘汉香追问说:“就偷了茄子?”
老五说:“就茄子。”
到了这时,刘汉香才松了一口气,她摸了一下老五的头,爱抚地说:“这孩子,吓我一跳!你给姐说说,怎么就想起偷茄子了?”
老五说:“饿。”
刘汉香说:“你,中午吃饭了吗?”
老五摇了摇头。
刘汉香皱了一下眉头,说:“怎么就不做饭呢?”
老五说:“锅漏了。”
刘汉香说:“锅漏了?锅怎么就漏了?”
老五就告状说:“老二跟老三打架,砖头砸进去了……”
刘汉香叹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问:“你……爹呢?”
老五说:“进城换锅去了。”
刘汉香又叹了一声,摸着他的头说:“给姐说,常吃不上饭吗?”
老五嘴就一瘪一瘪的,又哭起来了。
刘汉香就说:“别怕,没事,没事了。我现在就到公社去,把他们领回来……”说着,刘汉香先是给老五拿了一个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