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为什么还要摔“牢盆”?什么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钻那些个洞儿,是要漏一点阳光给母亲吗?
而后又是“谢孝”(又叫卸孝)。仍是一家一家地磕头……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他跪下来给人磕头的情景。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是从裤裆里看天的!他牢记着他从裤裆里看天的那个时刻,那时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个时刻里,他的裤裆里猛然升起了一股气,那股气一下子就把他顶起来了,他跪着,可他的心站起来了。
娘在的时候,没有谁觉得她有多么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个家了。那时候,父亲曾萌生过再娶的念头。可是,家有五个蛋儿,一群嘴,有谁肯受这种拖累呢?于是,父亲就常常躺在床上,一声一声叹。
娘去了,以后就是没有鞋的日子了。
很快,他们这五个蛋儿,鞋一双双都穿烂了,再也没有鞋了。
这年的夏天,割草的时候,他把四个兄弟带到了一片谷地里。在谷地里,他让铁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面前站成一排,而后说:“听着,娘去了,没人给你们做鞋了。现在,我给你们一人做一双鞋。”
兄弟四个诧异地望着他,看上去都很高兴。铁蛋说:“哥,你还会做鞋?”
他没有说话,就地坐下,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抓着的六颗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脚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脚丫上的土,说:“都看着——”说完这话,“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脚的脚丫上分别扎上了三颗蒺藜;接着,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脚的脚丫上也扎上了三颗蒺藜!而后,他站起身来,背起两手,大模大样地在谷地里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着他,铁蛋说:“这,叫鞋?”
他说:“鞋,铁鞋。”
狗蛋说:“疼,疼吗?”
他跷起一只脚,让他们看清楚扎在脚上的蒺藜,而后说:“开始会疼一点,把脚板磨出来,就不疼了。”
接着,他又说:“谁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饭。”
于是,四对小脚丫全亮出来了,一个个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先是拿起铁蛋的脚丫看了看,一只脚给他扎上了一颗蒺藜,铁蛋只是皱了皱眉头,故意说:“不疼。”而后又是狗蛋,一抓脚,狗蛋咧了咧嘴,想缩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给他扎上了。到了瓜蛋,他一声不吭,只是把脸扭了过去……孬蛋还小,看着孬蛋的小脚丫,他迟疑了片刻,说:“孬蛋就算了,孬蛋还小。”可孬蛋却嫩声说:“哥,我也要‘疼’。”于是,他说:“好,孬蛋最听话。”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两根白布条,把蒺藜裹在了布条里,一边给他拴上了一个。待要站起来的时候,铁蛋突然说:“哥,我再要一颗,中午加两勺饭!行吗?”
他没理他,说:“站起来,都站起来。站起来走走试试。”
四个蛋儿,一个个“呀、呀”地站了起来,全都侧着脚……他站在一旁说:“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谁最勇敢!”
于是阳光下,这个脚上扎有蒺藜的小队,一侧一歪的,就在谷地里走起来了。
他说:“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过头,说:“哥,到啥时候就不扎了?”
他说:“等脚上有‘铁’了,就不用再扎了。”
在整个夏天里,“老姑夫”家的孩子们一个个背着草捆,龇牙咧嘴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尤其让村人们感到诧异的是,他们怎么会一个个都撇歪着脚走路呢?问了,都不说,谁也不说。在上梁,那像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每到黄昏的时候,一个个蛋儿就会从橘红的落日里摇摇地走出来,把身上的草捆一个个卸放在麦场里,而后亮出脚丫,一口一口地往脚上吐唾沫……
四个蛋儿,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铁”,“铁”在哪里呢?!
到了这年的秋天,四个蛋儿已经可以平着脚走路了。他们把老大围起来,一个个说:“哥,这算不算有‘铁’了?”
于是,在一个黄昏里,他把他们一齐带到了光溜溜的场地里,用“父亲”的口气说:“坐下。”待他们全坐下之后,他伸出脚来,在他们眼前晃了一遍,说:“摸摸。”他们也就听话地一个个伸手摸了一遍……他问:“硬不硬?”蛋儿们说:“硬。”接着,他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握着的十二颗蒺藜!让他们一个个都看清楚了,这才把蒺藜一颗一颗地扎在两只脚上,待他全扎上之后,又当着他们的面,紧吸了一口气,一个箭步跳在了石磙上!而后,就那么在石磙上站着,对他们说:“这才叫有‘铁’了!”
这时,狗蛋突然惊叫道:“哥,你脚上有血!”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不是血,那是铁锈。”
脚上扎着十二颗蒺藜,可他硬是在场里给他们演示着走了一大圈。那脚板木是木了一点,可他心里说,有时候,日子就是这么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着日子走,一步一步就这么走下去。
四个兄弟全都看着他,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再也不问了。他们终于知道了,什么是“铁”……
同时,他还告诉了他们一个绝招:中午的时候,把两只脚放在大路上的车辙里,用那被车碾来碾去的、晒热了的扑腾土埋起来,就用这细面样的热土捂好,盖紧实了,埋上它一两个时辰,好好地蒸一蒸烫一烫,脚就不那么疼了,最主要的是,出“铁”快。
于是,在此后的日子里,冯家的“蛋儿们”时常会放下肩上背着的草捆,坐在大路边上,把两只脚伸到车辙里,用热土盖起来“浴脚”……这是一份难得的快乐!把脚“浴”在热土里的时候,那烫烫的温热,那细面一样的柔软,那沙沙痒痒的滑溜儿,还有脚板上慢慢升起来的一丝丝凉气,闭上眼的时候。使他们有了一种酒样的陶醉。多好啊!“浴脚”。在那些日子里,“浴脚”成了冯家“蛋儿们”的最高级的一份享受。“浴”完之后,他们会同时从热土里拔出脚来,先是晾上一晾,而后,你摸摸我的脚板,我摸摸你的脚板,看到底谁的更硬一些。
这叫比“铁”。
是呀,那“铁”慢慢在生长着,可生长着的“铁”里,不时会长出一两个小刺儿,那是蒺藜上的刺儿,有时候那刺儿就断在了肉里,随着“铁”一起生长,会带来些钻心的小痛。这也不要紧,拔出来就是了。拔的时候,又会生出来一些无名的快乐。你想,在肉里掐呀、掐呀的……终于捏出来一点什么,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痒,这有多好!
父亲的眼皮塌了。父亲的腰也塌了。没有多少年,仪表堂堂的父亲,竟成了一个罗锅子。自从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权力之后,对于他的行为,父亲从未说过什么。可是,就在他脚上扎了十二颗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灶间烧火的父亲,突然从灶火里跑了出来,异样地叫道:“儿子,干啥——哪?”
他竟然用蔑视的目光看了父亲一眼,傲傲地说:“走路呢!”
这话说得太突兀!是具有背叛意义的突兀。这就是他的宣告,面对父亲,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父亲哑了。那是父亲第一次叫他“儿子”,以后父亲再也不这样叫了。
这年的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也是他试“铁”的时候。他没有穿父亲做的那种木制“呱哒板”,就那么光着脚走出了家门。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那无边无际的雪白就像是一双双“那种鞋”向他飞来!一天的“那种鞋”!那种鞋(后来他知道那叫“网球鞋”)秋生家的一个亲戚穿过,白色的,粉白,连鞋带都是白的!人家是城里人,来乡下串亲戚时穿在脚上,一走一弹,让他看见了,还有尼龙袜……他就这么在雪地里走着,一步一步地试那“铁”。初时,脚踩下去的时候,雪很暖,甚至是有点烫,温温的烫。可走下去的时候,却绵绵的,竟还有点弹,是有点弹哪。在脚下,那雪肉肉的,热热的,或者就像是热锅里的豆腐,脚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时候,那一软一软的感觉叫人很舒服,无比的舒服!再走,脚上就有些泥了。这时,他明白了,雪是怕他这双脚了。雪怕他,那脚已经“铁”出来了,雪沾脚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里,他的脚彻底战胜了雪!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只是快乐,那是从脚底板上涌出来的快乐,猫舔一样的快乐!那快乐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里大步跑着,一边跑一边嗷嗷大叫,他的叫喊声在旷野里传得很远!而后,他跨过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着远处的飞雪,雪在河的南岸挂起了一道倒卷的飞帘,那雪帘在风中曼舞着,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飞翔的感觉,一股热流从脚下涌上来,很烫人啊!
那时候,他庄严地说:会有鞋的。
不会叫的蝈蝈笼子
十六岁那年,他终于有了一双鞋。
那鞋是一个叫刘汉香的姑娘送给他的。她这么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遗憾。
刘汉香是村支书国豆的女儿。国豆脸上虽然有些麻子,可国豆女人脸上没有麻子,她不但脸上没麻子,而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漂亮女人。这女人有个绰号叫“大白桃”,另一个说法叫“十里香”。还有人说,妈的,颍河水再好,也就润在了国豆家。操!润了这畦改那畦,一茬一茬润,净好水儿。老不公平啊!
这刘汉香正是“大白桃”生下的娇女儿。
开初的时候,刘汉香只是一个小毛丫头,秧秧的,也看不出什么。可长着长着,一下子就灿烂了。灿烂得一塌糊涂!于是就有人说,这刘汉香是国豆家的“国豆”!
那时,他并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注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穷到了那步田地,是不敢乱看的。即便是在镇上中学上学的时候,他也从不乱看。你看什么看,看也白看,穷人的眼是很节约的。
早在他上中学之前,“老姑夫”家的蛋儿们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县上来人普查户口时,由一位以工代赈的老私塾先生给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胡须,一时文兴大发,信笔写来,在户籍上:老大钢蛋为冯家昌;老二铁蛋为冯家兴;老三狗蛋为冯家运;老四瓜蛋为冯家和;老五孬蛋为冯家福。而后,老先生用小楷毛笔一人给他们写了一个纸片,上边批着他们各自的名字,老先生说:“记住,这是‘官称’!”
可这些“官称”在村里并没有人叫,人们不习惯这些“少天没日头”的东西,它显得太雅了些。在村里,该什么“蛋儿”还是什么“蛋儿”。只是到了后来,当他们一个个离开村子的时候,这些“官称”才成了他们的名字。
那片高粱地是他命中的一个契机。
那是暑期后的一个下午,他照例背着铺盖卷到镇上中学去报到。秋了,青纱帐已经长起来了,那无边的熟绿从田野里一秧一秧地爬出来,把路罩得很细,走在路上,人像是淹没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绿里,到处都是秋熟的腥热,到处是孕育中的腻甜,风一溜儿一溜儿地从庄稼棵儿的缝隙里顺过来,脚下的土也仿佛已熟到了老的程度,一乏一乏地碎,就像是坍了身的面瓜。在青纱帐的掩护下,路过玉米地时,他还偷掰了几穗嫩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