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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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变得安静下来;在他们那个年纪,最容易感情激动,一想到他们就要离开他们的故土了,一个个都咧嘴哭了出来,可是就在白天,他们一想到要搬到新地方去,还一个个感到高兴呢。
“亲爱的,你们给我唱支歌曲好不好?”
“我们唱什么歌曲呢?”
“你们会唱什么歌曲就唱什么歌曲好啦,我都愿意听。”
孩子们暂时安静了一会儿;第一个孩子打破了沉默,轻声试着唱起来;第二个孩子开始跟着唱,最后第三个和第四个孩子也加入进来,一起唱起了他们在主日学校学会的歌曲——
我们在这儿受苦受难,
我们在这儿相聚离别;
在天堂我们就不会分开。①
①这是主日学校的流行赞美诗,名为(Heeven Anticipated),T.Bilby作于1832年。
他们四个人一起唱着,那种神情就好像老早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并且解决得没有错误的人,觉得不需要多加考虑了,所以神情冷静呆板。他们的脸一个个都很紧张,使劲地唱着每一个音节,同时还不住地去看中间闪烁不定的火焰,最小那个孩子还唱得错了节拍。
苔丝转过身去,又走到窗户跟前。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但是她把脸贴着窗户玻璃,仿佛要看穿外面浓浓的黑夜,其实,她是在掩藏自己眼中的泪水。只要她真能相信孩子们唱的歌曲里面的话,真的敢肯定是那样的话,那么一切将和现在多么不同呀,那么她就可以放心地把他们交给上帝和他们未来的王国了!叮是,那是无法办到的,所以她还得想办法,做他们的上帝,在一个诗人写的诗句里,里面有一种辛辣的讽刺,既是对苔丝的讽刺,也是对其他千千万万的人的讽刺——
我们不是赤裸着降生
而是驾着荣耀的祥云。②
②这是华兹华斯的诗句,见《Ode on Intimation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一诗。
在苔丝和苔丝这样的人看来,下世为人本身就是卑鄙的个人欲望遭受的痛苦,从结果来看,也好像无法让它合乎道理,至多只能减轻一些痛苦。
在苍茫的夜色里,苔丝看见她的母亲和瘦长的丽莎·露以及亚伯拉罕从潮湿的路上走了回来。不久德北菲尔德太太穿着木鞋走到了门口,苔丝打开门。
“我看见窗户外面有马的蹄印呐!”琼说。“有人来过吗?”
“没有人来过!”苔丝说。
坐在火边的孩子们表情严肃地看着她,其中有一个低声说——
“怎么啦,苔丝,骑马的是一个绅士啊!”
“那个绅士是谁?”母亲问。“是你的丈夫吗?”
“不是的。我的丈夫永远永远也不会来了,”她用绝望的语气回答说。
“那么他是谁呀?”
“啊!你不必问我了。你以前见过他,我从前也见过他。”
“啊!他说什么啦?”琼好奇地问。
“等到我们明天在金斯伯尔住下来了,我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你。”
她已经说过,那个人不是她的丈夫。可是在她的意识里,从肉体的意义上说,她在心里越来越感到只有那个人才是她的丈夫。
……………………
第五十二章
……………………
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天仍然一片漆黑,住在大道旁边的人就听到了马车的辘辘声,从睡梦中给吵醒了,马车的辘辘声时断时续,一直持续到天亮——每年这个月的第一个礼拜是一个特殊的礼拜,每年在这个时候都要听到马车的吵闹声,就好像在这个月的第三个礼拜一定会听到杜鹃的叫声一样。这些声音都是大搬家的前奏,是那些为迁走的家庭搬运物品的空马车和搬家队走过去的声音;因为被雇用的人通常都是由雇主派车把他们接到目的地。由于搬家的事要在一天内搬完,所以半夜刚过马车的辘辘声就响了起来,为的是要在六点钟把马车赶到搬家人的门口,一到那儿,他们就立即动手把要搬走的东西装上车。
但是苔丝和她母亲的家却没有热心的农场主为她们派来马车和搬家的人。她们都是妇道人家,不是正式的庄稼汉,也没有特别需要她们的地方,因此不能免费运送任何东西,不得不自己花钱雇马车。
苔丝向窗外看去,只见那天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刮着风,但是没有下雨,雇的马车也来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圣母节这天下雨是搬家的人永远也忘不了的鬼天气;天一下雨,家具淋湿了,被褥淋湿了,衣服也淋湿了,最后弄得许多人生病。苔丝的母亲、丽莎·露和亚伯拉罕已经醒了,不过更小的几个孩子仍然睡着,没有人去叫醒他们。醒来的四个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吃了早饭,就动手往车上装东西。
装马车的时候有一两个友善的邻居过来帮忙,气氛还有几分高兴。几件大的家具放好以后,又用床和被褥在车上弄了一个圆形的窝儿,预备在路上让琼·德北菲尔德和几个小孩子坐。
东西装上车以后,她们又等了许久,拉车的马才备好了牵过来,因为马车到了以后,马就从车上卸下来了;一直耽误到两点钟,人马才一起上路;做饭的锅吊在车轴上,德北菲尔德太太和孩子们坐在马车顶上,把钟放在腿上抱着,防止马车在猛烈颠簸时把机件震坏了;马车猛地晃一下,钟就敲一下,或敲一下半。苔丝和妹妹跟在马车旁边走着,一直走出了村子才上车。
她们在早上和头天晚上曾经到几户邻居家里告别,这时候他们也前来为她们送行,祝她们走好运,不过在他们秘密的心底里,却没有想到好运会降临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其实德北菲尔德这家人除了对自己而外,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损害。马车不久上了土坡,随着地势的增高,风也随着路面和土壤的变化而变得更加寒冷了。
那天是四月六日,德北菲尔德家的马车在路上遇见了许多其它的马车,都是马车上装着家具,家具上坐着全家人;这种装载的方法近来似乎成了不变的原则,大概它的独特性对于农村种庄稼的人就像蜂窠对于蜜蜂一样。装车的基础部分是家里的碗柜,碗柜上有发亮的把手,手指头印儿和沾在上面的厚厚油垢;它按照平常的摆法被竖在车前面重要的位置上,对着拉车的马的尾巴;那个碗柜就像一个约柜①,搬运的时候要恭恭敬敬地才行。
①约柜(Ark of the Covenant),指装有十块摩西十戒的石碑的柜子。见《圣经·民数记》第十章及其它章。
在这些搬家的人当中,有的快活,有的悲伤,有的停在客栈的门口,到了吃饭的时候,德北菲尔德一家老小也把马车停在一家旅馆的门口,给马喂料,让人吃饭。
休息的时候,苔丝的眼睛看见有一辆马车的顶上坐着一群妇女,她们正在从车上到车下地互相传递着一个装三品特酒的大酒杯喝酒;那辆马车和苔丝的马车停在同一个旅馆里,不过距离稍为远一点。苔丝的眼睛随着那只被传来传去的大酒杯看到了车上,发现有一双她熟悉的手把那酒杯接了过去。于是苔丝向那辆马车走过去。
“玛丽安!伊茨!”苔丝大声喊,因为车上坐的正是她们两个,她们现在正和她们住的那一家人一起搬迁。“你们今天也搬家,和大家一样是不是?”
她们说她们正和大家一样搬家。在燧石山农场生活太苦了,她们几乎没有通知格罗比就走了,如果他愿意,让他到法庭告她们好了。她们告诉了苔丝她们的去处,苔丝也把自己的去处告诉了她们。
玛丽安伏身在马车装的物品上,低声和苔丝说话。“你知道跟着你的那位绅士吧?你猜得出我说的是谁,他到燧石山农场来找过你,问你是不是回家了。既然我们知道你不想见他,我们就没有告诉他你去了哪儿。”
“噢——可是我已经见到他了!”苔丝嘟哝着说。“他找着我了。”
“他知道你现在去哪儿吗?”
“我想他知道。”
“你的丈夫回来了吗?”
“没有。”
这时两辆马车的车夫已经从客栈出来了,赶着苔丝就告别了她的朋友,回到自己的马车上,于是两辆马车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了。玛丽安和伊茨决定和她们住的那家耕地的农民一起走,他们坐的马车油漆得发亮,用三匹高头大马拉着,马具上的铜饰闪亮耀眼;而德北菲尔德太太一家人坐的这辆马车却是一个吱吱作响的木头架子,几乎承受不了上面负载的重物;这是一辆自从造出来就没有油漆过的马车,只有两匹马拉着。这是一种强烈的对比,表示出两家的明显差别,说明由兴旺发达的农场主来接和没有雇主来接而只好自己雇车是不同的。
路很远——一天要走完这些路确实太远了——两匹马要拉着车走完这些路也极其不易。尽管他们动身非常早,但是等到他们走到一处高地的坡上,天色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那处高地是被称作青山的那块高地的组成部分。两匹马站在那儿撒尿喘气的时候,苔丝看了看四周。在那座山下,正好在他们的前面,就是他们前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小镇金斯伯尔,那儿埋着她父亲的祖先的枯骨,她的父亲经常提到他的这些祖先,夸耀得让人厌烦不过。金斯伯尔,在全世界可能被当作德北菲尔德家族老家的地点中,就只有这个地点了,因为他们在那儿足足住了五百年。
这时只见一个人从郊外向他们走来,那个人看出是搬家的马车,就加快了他的脚步。
“我想,你就是德北菲尔德太太吧?”他对苔丝的母亲说,那时她已经下了车,想步行走完剩下的路。
她点点头。“我要是关心我的权利的话,我得说我就是新近故去的穷贵族约翰·德北菲尔德爵士的遗孀;我们正在问我丈夫祖宗的领地去。”
“哦?好,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如果你是德北菲尔德太太的话,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你要的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我们今天早晨才收到你的信,知道你们要来——但这时候已经太晚了。不过你们在别处也找得到住处,这是没有问题的。”
来人也注意到苔丝的脸,只见她听到这个消息,脸顿时变得一片灰白。她的母亲也露出绝望的神情。“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苔丝?”她痛苦地对苔丝说。“这就是你祖先的故土对我们的欢迎了!还是让我们到前面找一找吧。”
她们走进了小镇里,尽量去找住房。苔丝的母亲和妹妹丽莎·露出去打听住处,苔丝则留在马车的旁边照顾小孩子。一个小时过后,琼寻找住处一无所获,回到了马车的旁边,赶车的车夫说,车上的东西一定要卸下来,因为拉车的马都快累死了,而且当天晚上他至少还得往回走一段路。
“好吧——就卸在这儿吧!”琼不顾一切地说。“我总会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
马车已经拉到了教堂墓地的墙角下,停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车夫把车上装的可怜东西卸下来,堆在地上。卸完车,琼付了车钱,这样她差不多把她最后的一个先令都花光了。车夫离开他们走了,再也用不着继续同他们打交道,因此车夫心里非常高兴。这是一个干燥的夜晚,车夫猜想他们晚上冻不着。
苔丝绝望地看着那一堆家具。春天傍晚清冷的太阳,好像含有恶意似地照射着那些坛坛罐罐,照射着一丛丛在微风中索索发抖的枯草,照射着碗柜的铜把手,照射到他们所有的孩子都睡过的那个摇篮上,照射在那座被擦得发亮的钟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