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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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极了,您真准时:我早就知道,您这人是靠得住的。咱们最好还钻 到那个老角落去。咱们要谈的事,可容不得别人旁听。”
他那松松垮垮的态度似乎有些改变,看上去心情激动,同时又竭力自侍。 他大踏步在前面走进酒馆,简直态度粗暴地命令手脚麻利的女侍者:“来一 立升葡萄酒。跟前天那种酒一样。别让人来打搅我们。有事我会叫你的。” 我们坐了下来,女侍者还没有把酒放好,他已经开口说了起来:
“好,咱们开门见山吧——我得赶快,要不然他们在城外得到风声,会 说我们两个狼狈为奸,在这儿捣鬼,我一下火车他们的司机就马上想把我送 到城外去。把这司机打发走,就够麻烦的了。咱们言归正传吧,这样您可以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前天一早我收到一份电报。‘尊敬的朋友,请火速前来,全家 恭候,心急如焚,谨致信赖感激之忱。您的开克斯法尔伐。’‘火速’‘如 焚’,这两个夸张已极的词,我看了就不怎么喜欢。为什么突然间这样迫不 及待?我不是几天前才跟艾迪特作过检查吗。再说:为什么打个电报来表示 他的信任,又为什么特别感激一番?我并没有把这事当作燃眉之急,随手把 电报搁在一边,反正这老头三天两头常干这号疯事。可是昨天早上我心里一 震。艾迪特给我来了封快信,其长无比,疯疯癫癫、喜极而狂的神气跃然纸 上。她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世界上只有我能够救她,她简直无法跟我细 说,现在终于熬到头了,她是多么高兴。她写信给我,只是为了向我保证, 我可以完全对她放心。我安排的一切治疗方案,哪怕是最最艰难的,她也信 心十足地照办。但是只希望我能尽快开始这新的治疗方法,最好马上开始, 她现在就急得不行。再说一遍:我什么要求都可以向她提出,只求我赶快开 始。如此云云,云云。
“不管她写什么,这新的治疗方法一句话使我恍然大悟。我立刻明白了,
准是有人多嘴,跟老头或者他的女儿谈到了维埃暗教授的那种治疗方法。这 种事情总不会凭空发生。说这话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别人,而只可能是您少尉 先生。”
我大概身不由己地作了一个什么动作,因为他马上逼进一步。
“关于这一点,请不要再讨论了!维埃诺教授的那种方法,我跟任何人 都只字未提。如果城外的那一家子相信,不出几个月目前的一切病痛都会一 扫而光,就像用抹布拭擦灰尘一样,那么这是您要负责的。可是,我说过了, 咱们不要互相指责——要说多嘴,咱俩都有份,我跟您说了,您又添佃加醋 跟别人说了。其实我有责任,对您说话要谨慎一些——话说到底,治疗病人 并不是您的本行,您哪会知道,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用的词汇和正常人完全不 同,在他们那里,每一个‘也许’立刻变成了‘肯定’,因此要给他们希望, 只能像下药一样,要精心消毒,剂量适当,否则乐观主义会冲昏他们的头脑, 使他们发痴发狂。
“这事,咱们就谈到这里——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吧!咱们别没完没了 的去追究责任!我把您请来,不是为了和您磨嘴皮子的。既然您已经干预了
我的事情,我也就觉得应该让您了解一下这事的情况。所以我请您到这儿 来。”
说到这里,康多尔才第一次拾起头来,正眼看我。可是他的目光丝毫也 不严峻。相反,他似乎对我充满了同情。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更加柔和。
“我知道,亲爱的少尉——我现在要跟您说的,会使您非常痛苦。不过, 俗话说:现在可没有啼嘘叹息、多愁善感的工夫。我已经告诉过您,在医学 杂志上读到那份报告以后,我立刻写信给维埃诺教授,要求了解详细情况—
—我想,更多的话我也没有说过。好,昨天早上,回信来了,跟艾迪特那封 热情奔放的信恰好是同一个邮班。乍一看来,教授的消息是积极的。维埃诺 的的确确在那个病人和另外几个病人身上取得了惊人的成功。然而,可惜的 是,他的方法对于我们这个病例并不适用,使人难堪的就在这里。他的病人 之所以能够治好,是因为他们患的都是脊椎结核,——这些专业方面的细节 我也就不跟您唠叨了——碰到这种病例,只要改变一下受压的位置,病人身 上的运动性神经立刻可以完全恢复功能。而我们这个病例是中枢神经系统受 损,维埃诺教授的全套办法,穿着马甲静卧啦,同时进行日光浴啦,再做一 套特殊的体操啦,从一开头就不能予以考虑,遗憾!真是遗憾!他的方法在 我们这个病例身上,完全无法使用,要这可怜的姑娘把这些复杂烦人的治疗 方法从头到尾去做上一遍,说不定就等于毫无用处地把她折磨一通。事情就 是这样,这就是我应该让您知道的事。现在您明白了事情的真实情况如何, 您让这可怜的姑娘空抱希望,满心以为过不了几十月,她又可以生龙活虎地 跳跳蹦蹦,翩翩起舞。这是多么轻率!谁也别想从我嘴里听到这样荒谬愚蠢 的一番活。可您鲁莽性急地答应把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摘下来,现在大家都抓 住您不放,这是有道理的。归根到底,把这事情搞乱的是您,就您一人。” 我觉得我的手指头渐渐发僵。从我在桌上看到那份电报的那一瞬起,我 像已下意识地预感到这一切了。尽管如此,现在康多尔以无情的就事论事的 态度把情况给我一讲清楚,我觉得,就像有人用把钝斧子朝我头上劈了一下。 我本能地感到需要抵抗。我不愿让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可是最后从 我嘴里逼出来的几句话,听上去竟像一个在于坏事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学生在
支支吾吾地辩解:
“怎么这么说呢???我可只是想做好事啊??我跟开克斯法尔伐说那 几句话,可纯粹是出于??”
“我知道,我知道,”康多尔打断我的话头——“不消说是他软磨硬泡,
逼得您说的。他那不要命的执拗劲,的确令人招架不住。是的,这我知道, 我知道,您纯粹是出于同情心,可以说,是出于最正派最善良的动机而心软 的。但是,我想,我有一次曾经警告过您,同情心这玩意儿,可是他妈的一 件两面双刃的东西。谁要是不会摆弄,趁早撤手,尤其要稳住自己的心。同 情就跟吗啡一样,只在刚开头的时候对病人是行善,是灵药,是帮助,可是 如果你不会掌握分寸,剂量不当,不及时停药,就会变成凶险的毒药。最初 打上几针,叫人舒服,使人平静,减轻痛苦。然而极其不幸的是,人的机体 和人的灵魂都拥有一种可怕的适应力,人的神经要求越来越多的吗啡,同样, 人的感情也要求越来越多的同情。临了,竟多到无法餍足的程度。迟早总有 一天,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你非说‘不行’不可的 瞬间,那时候你就管不了,因为你最后的这次拒绝,人家究竟是不是会比你 从来没有帮助过他更加恨你。是的,亲爱的少尉先生,做人得好好控制自己
的同情心,否则比麻木不仁危害更甚。——这点,我们做大夫的知道,当法 官的、担任法院执行官的和开当铺的也都知道。倘若大家都动不动同情心大 发,那么地球就静止不动了。危险的玩意儿,这同情心可是个危险的玩意儿! 您自己也看见了,您一心软,在这儿闯下了多大的祸!”
“不错??可是做人??做人总不能看到人家处于绝望的境地,就撂下 不管??话说到底也没什么,如果我设法??”
可是康多尔蓦地变得声色俱厉: “不对!怎么没什么?责任可重大呢,如果你用同情心开人家的玩笑,
可他妈的责任重大呢!一个成年人在干预某件事情之前,必须三思,看看自 己到底决定走多远——不要随便玩弄别人的感情!应该承认,您把这些心地 善良的人哄得迷迷糊糊,完全出于最最高尚的动机,无可非议;然而在我们 这个世界上,人家从来不问你态度生硬还是畏畏缩缩,而只问你最后成功了 还是闯祸了。同情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同情恰好有两种。一种同情怯懦感 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的。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快地脱身出来,以免 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 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 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 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 甚至力竭也不歇息。只有下决心走到底,直到最终的痛苦的结局,只有怀着 巨大的耐心,才能帮助别人。只有决心作出自我牺牲,只有这样,才能助人!” 在他的嗓音里夹着一丝痛苦的声调。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开克斯法尔伐 跟我说的话——康多尔没能治好一个患眼病的女人,就和这个双目失明的女 人结婚,仿佛是赎罪,而这个瞎眼女人非但不感激他,反而折磨他。然而这
时,他已经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态度热忱,简直透着温情。
“好了,我说这话并没有什么恶意。您完全是感情用事,这种事情是每 个人都可能碰到的。不过现在,咱们谈谈正事吧——这既是我的事,也是您 的事。归根到底,我把您请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跟您胡扯心理学。我们得 涉及实际问题。不消说,咱们在这件事情上必须步调一致。您从背后来干扰 我的计划,这样的事情可不能再一次发生。所以您听我说!读了艾迪特的那 封信,我很遗憾,不得不假定,我们这几个朋友已经完全迷了心窍,妄想通 过那种实际上无法采用的治疗方法把这种复杂的疾病一扫而光,就像用块海 绵拭去灰尘一样。尽管这种痴病已经根深蒂固,凶险异常,我们还是只好立 刻动手术把它挖出来。这对我们大家都是越快越好,此外别无他法——当然, 这一来会引起强烈的震惊。真实情况一向是剂苦药,但是,这样的痴心妄想 不得再继续蔓延滋长。我处理这件事情一定会对他们体贴入微,这点您尽可 放心。
“现在谈谈您吧!对我来说,最方便的做法当然是把全部过错都推在您 身上。就说,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言过其实,想入非非。这样的事情我是不 会干的,我宁可把一切责任都算在我账上。不过,话说在头里,我也不能完 全让您置身事外。您了解这老头,知道他脾气执拗到可怕的地步。哪怕我把 这事给他解释上百遍,还把那信给他看,他也会唉声叹气,连连抱怨:
‘可您不是答应过少尉先生??’‘少尉先生不是说过??’他会不断 拿您的话作根据,用来哄他自己,也用来哄我,似乎尽管如此,还存在一线 希望。我不抬出您这个证人,他是会跟我纠缠不清的。幻想不像温度计里的
水银,轻轻一晃,就能摇下来。有些病人被人残忍他说成是身患不治之症, 如果有人给他一根稻草那么大的希望,他就马上把这根稻草做成一根横梁, 又用这根横梁做出一幢房子,然而这类空中楼阁对于病人是极为有害的。趁 希望还没有在这空中楼阁里定居下来就尽快把楼阁拆掉。这正是我这当大夫 的人的责任。我们必须把这事情抓紧,不得浪费时间。”
康多尔顿住了。他显然在等我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