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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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那几个礼拜,牡丹天天在靠江边的那条街上出现,那条街上已经开设了若干商店。在靠医院的那一边种了一排小槐树、柿子树,这些树在靠河边的那一面投下了阴影。几百码之外,就是那古老的六合塔,那边商店更多,摊贩也多,这是城外一片较为安静的地区,常有游客到这儿来消磨一个愉快的下午。
费医生是个美国人,动作敏捷,细长身材。他要看看鹿茸什么样子。中国人向他解释说的那是从刚长满一年大的小鹿头上取下的。当时把小鹿猛追之后,把它逮住,小鹿的热血正冲到角上。要细心把鹿角从底部割下,包括下面那软骨部分,在那一部分,角还是软而未硬,正在生长。在那紧张的时刻,据说鹿身上的血正把营养角部的化学质素输送到角上去。那位美国医生很愿实验一下中国的老药方,尤其是他遇见了这个难治之症,因为用的西药都不见效。至于干蛇胆,他知道其中有肝胆汁的浓缩物,但始终没有机会试验蛇胆有多大效用。他知道蛇胆不会使病人中毒,会帮助病人的消化机能的。在干蛇胆把病人的温度降低下来之后,这可成了天大的消息。
事实上,费医生已经对病人放弃了希望,并且把他这种看法很机密的告诉了护士小姐。他疑心病人是患的肠癌。毛小姐不能把这种消息告诉牡丹;在把病人的温度下降告诉牡丹时,她看见牡丹脸上的红润,也看见牡丹嘴唇上颤动的笑容。
听到好消息之后,牡丹走出去,头昂扬着,嘴唇上露着胜利的微笑。她那时要单独一个人在一处。她走到渡头,坐在冷清无人的木板上,两手抱着膝盖,听钱塘江上的秋声。
数日之后,金竹的太太到了,开始每天早晨去看他。牡丹看到停在医院墙外的马车,就知道金竹的太太在里面。牡丹照例去得早,一看见马车到,她就出去到渡头去坐着。
现在她每天已经成了习惯。每天坐在那儿,听宽而深的无言的江水汩汩而流,听山坡上的风声的呼啸,在秋天,山坡已变得一片棕黄,一片紫红。常常有成群的帆船,启航出海,到远处还隐约可见,船帆在午后的阳光中闪动明灭。她相信,金竹病况日渐好起来,都是干蛇胆和鹿茸的功用。
她是每天下午两点钟去医院的时候儿居多,因为他太太要照顾新生的婴儿,她相信那时一定在家里。她等着那位护士毛小姐从窗子里向她做暗号儿。金竹住的病房是二楼靠角儿上的一间屋子。牡丹经常是坐在白墙附近一块石头上,在一丛竹子荫影中。
在金竹打过针,已经睡觉了,那位好心的护士小姐就向外做个暗号儿。这是护士小姐的主意,而牡丹怕惹金竹生气,自然也就同意。牡丹要等到金竹过了危险期,她再进去和他说话。
睡午觉的时间,医院里悄然无声。护士长总是在大厅里她那办公室里静坐。牡丹则由侧门儿进去,经过装满瓶子的一间房子,爬上咯吱咯吱响的一个旁边的楼梯,偷偷儿溜进十一号病房,毛小姐就在那时候儿在屋里等着她。只许她在屋里待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她静悄悄的坐着,看着金竹睡觉,看得出金竹鬓角儿上的青筋跳动,消瘦憔悴的脸,在睡眠中沉静而安详。他那骨头外露的侧面的容貌和笔直的鼻子,衬着粗短的胡子和立起的头发,两者越显得分明。牡丹这时会低声问那位好心的护士病人睡眠如何,是不是病况见好。有时候儿,病人会在床上翻身,把瘦胳膊伸出到白被单儿上面,牡丹会轻轻的摩一下儿那尖出的骨头节儿,也许默默无声的偷偷轻吻一下儿。然后她起身离去,快乐而满足。
牡丹不能离开医院附近。似乎是有一种力量,逼着她要靠近爱人卧病在床精力日形消耗的地方;她向金竹无话可问,无事可求,只求与他稍为接近。另外,只求一个人在一处,孤独浸沉在无限的悲伤之中,这就是她的奢侈享受。她有时去坐在渡头,有时进入茶馆儿,占据一个桌子,对江而坐。将近五点钟时,医院中的若干学生和护士出来了,茶馆儿里又热闹起来。护士小姐们都知道她是“十一号病房的朋友”。
万幸的是,没出什么意外。太太总是坐马车来,从临江的窗子就可以望见。有一次牡丹在病房时,太太来了。毛小姐就在走廊上用力跺地板,发出吵闹的响声,这样向牡丹发出警告,牡丹赶快从后面楼梯溜走。还有一次,她看见金竹的身形在窗口移动,似乎是向她那个方向看。那时她正坐在竹荫下的石头上,不知道金竹看见她没有;大概是没有,因为转眼之间,金竹便在窗口失去踪影,再没有出现。
一天,牡丹看见枫树投在墙上的影子渐渐稀薄。在太阳西下时,白墙上那枫树摇动交错的影子,牡丹是早已看得熟悉了。但是现在那摇晃闪动的影子却和以前不一样,她才想起来是叶子都已飘落了;只剩下那树的枝柯还似从前。
牡丹并没有计算那些日子,那些奇怪安宁平静的日子,她称为秋晚祷歌的平静,肉欲的悲伤和美的平静。毛小姐给她的病情报告一直是很使人兴奋乐观——至少总不使人吃惊——但后来,竟使牡丹忽然起了疑心。鹿茸和蛇胆并没有收到牡丹昼夜祈祷的神效。她那高兴的希望和信心渐渐变为怀疑和恐惧。一天下午,毛小姐告诉她她的朋友昏睡不醒,而且是快十天了。毛小姐不忍心把实话告诉她。
第十九章
牡丹既不能告诉白薇,也不能告诉她父母这段经历。一天,天近傍晚的时刻,她看见金竹在的那间病房的百叶窗开了起来。她在恐惧中等待,一直发愣。好像是等了几百年,那位护士小姐才出来告诉她金竹已经去世了。牡丹的嘴唇似乎立刻干枯,耳朵和脸上惨白得无有一点儿血色,她没有眼泪。毛小姐看见她那苍白的人影儿,像个泥胎木偶,顺着江边往杭州城走去。
第二天早晨,一个和尚在离医院三里远的一个庙后面,发现了牡丹,是在往“虎跑”去的路上。和尚发现她睡在几块巨大圆石头旁边的小丛林里,心想她一定是被人诱拐到此又遭人遗弃了;但是她的头发并不散乱,她的丝绸短衫上的扣子依然系得很好;完全没有撕扯挣扎的痕迹。奇怪的事情是,她一定在夜里蹚过两条浅水的小溪,因为由六和塔到虎跑中间没有一条路直通。她若是沿着湖边走,一定在毫无月光的夜晚,在梦幻的情况之下跋涉了六里地左右。
牡丹在觉得有人推她的时候儿,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她睁开眼睛。在清晨的时光,那条溪谷正在天柱山峰的背影之下。光线由山峰顶端射过来,照上一片原始树林,林里都是参天的巨大树木,只是怪诞的鸟声,但鸟儿却渺不可见,远近不可知,此外,真是万籁寂寥,毫无声息。
和尚看见她坐起来,两眼显得疑惑纳闷,不由得很焦急的问:“你是谁呀?你怎么来到这个荒僻的所在?”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下,牡丹看见一个穿着灰袈裟又瘦又高的和尚,高高的站在她面前。在他那剃光的头顶中心,有九个受戒时烧的疤痕,整整齐齐的分成三排。
在那个和尚注视之下,牡丹觉得忸怩不安,想立起身来,但是突然尖声喊叫了一声,脚上觉得一阵剧痛。和尚扶她起来,她把身体倚在和尚的肩膀儿上。和尚大惊,牡丹感到十分满意,微微笑了一下儿。
和尚一听见牡丹下面的话,更加倍的吃惊。牡丹说:“太好了,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们已经和好如初了。真是幸福快乐,美不可言。”牡丹轻轻摇着头,一半像自言自语,于是她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和尚。她说:“你懂不懂爱情?那才妙呢。”
早晨的太阳偷偷儿爬上了山峰,在阒寂无人的山谷间,照出片片的阳光,露水在枫树和柿子树上闪耀。山谷中隐僻的地方远在一层迷蒙的晨雾笼罩之下。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而和她一齐走的也是一个陌生人。好像两个人又回到了原始的洪荒时代,正像茫茫大地上仅有的两个人。
那个和尚急于摆脱这个肉体累赘,把牡丹扶到一块宽广平坦的大石头上,在上面牡丹可以坐下。和尚问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到这儿?”
“我不知道。”
“你好好儿想一想?你怎么来到这儿的?”
“不要管我是谁?我很快乐。他是我的了,完全属于我了。他再也不能离开我。永远不能了。”
那个和尚相信她是精神错乱了,一定是遭遇到很伤心的事。
“你说的‘他’是谁?”
“当然是金竹。当然我知道你不是金竹,我看得出来,你身材儿还高。你没有他那闪亮的眼睛和柔软可爱的小手儿。你知道,我们又已言归于好。已经彼此原谅了。现在不会再吵嘴,因为他已经在我身子里,完完全全的呀。”
牡丹的眼睛向远方出神。转眼又闭上,立刻倒下睡着了。她的身体摇摆不定,那个年轻的和尚一只胳膊搂抱着她。她的身体冷不防斜过去,和尚赶紧把她抱住,她的头才没碰在石头上。
和尚把牡丹轻轻放在石头上,慌慌张张跑回二十码以外的庙里去,绊倒在地,又回头看看,自己都不相信刚才的事,仿佛身后有个女夜叉追赶他。
几分钟之后,这个年轻和尚和一个老和尚又出现了,领着他来到那个年轻女人仰卧的地方。老和尚拉她的手,摇了摇,但是她却酣睡不醒。
老和尚说:“这个怎么办?我一辈子也没遇见过这种怪事。不能把她放在这儿啊,也不能抬回庙里去。那会被人控告在庙里隐藏妇女,不守清规。”
“至少我们得把她抬到庙里去。她刚才和我说话,又紧张又激动,就是刚才。她一定是在睡梦中走来的。她说的是她的情人,她的情人大概会来找她。”
两个和尚,一老一少,设法把牡丹睡中绵软的身体抬了起来。年轻的和尚把这个可爱的沉重的负荷背进了庙中,放在屋里地面的草席上。
老和尚说:“她会在这儿再睡一会儿。咱们要看着她,到她睡醒为止,要听她说明经过才行啊。”
老和尚用他伸出的手摸牡丹的前额,说她并没有发烧。把她的袖子撸上去,看见一个美丽的翠玉镯子。老和尚说:“她一定是来自富贵之家。”又在她身上翻找什么文件东西,看有无线索能查出她的姓名身份。但只是从她的口袋里找出一块手绢儿,另外几块洋钱,若干铜钱而已。她的手有几处表面擦破的伤,满鞋都是泥。真是神秘难测。他向厨房叫,要拿个垫子来,然后解开她脖子上的扣儿,把枕头塞在她的头下。
庙里的仆人和另一个小和尚现在站在一旁,观看这个睡觉中的少妇。老和尚吩咐人在旁坐着守候,预备好熬浓的红糖姜汁,等她醒来好喝下去。
直到天色将暮,牡丹总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和尚庙里,不觉大惊。那个瘦高的和尚告诉她当天早晨发现她时,她正躺在草地上,还重复一遍当时她嘴里说的话。牡丹瞪着大眼看和尚,硬是不相信。她还显得有几分迷乱恍惚。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认清了方向,随后想起来毛小姐那位好心的护士。真正明白了金竹已死,是千真万确,是死人不能复生,是无可挽救了,她觉得万念俱灰,不胜沮丧。她的梦已经破灭。她的想法已经落空。现在是真正孤身一人了。她的头在一边低垂。浑身战抖抽搐,开始哭泣,在抑制下的哭泣终于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