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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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对面几个男人之中,有一个人,斜欠过身子对她高声叫“红牡丹”。安德年听了之后,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间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嘴里喊了一声“好”!屋里每个人都回过头来,都咧着大嘴微笑了一下。他的朋友对于他这种放荡不羁早已习惯。牡丹还没注意,安德年早已站在她身旁了。他拉了一把椅子,插入牡丹和原先那位男人之间,竟自在那中间坐下。
他兴高采烈的喊出来:“好!你就是红牡丹!”他的笑完全像小孩子笑。牡丹的脸绯红起来。怎么可以正对着小姐的脸大喊“好”!好像她是个得奖的赛马似的。但是总为了点儿什么理由吧,牡丹并不生气。她开始微笑——这个人太有趣了。牡丹发现的第二件事是,这个男人拿起牡丹的酒喝了。随即把酒杯梆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用力之大,竟把别人摆在桌子上的酒震动得溅了出来。
有人大声喊:“德年,那是她的酒杯!”但是他根本不理。牡丹注意到他那极白的尖手指头,若当做是女人的手指头也毫无愧色的。
他又重复了一句:“那么你就是红牡丹!”
牡丹还是微笑着扫了他一眼说:“我这位不速之客,前来打扰,十分抱歉。”因为不知道对这位奇才高士怎么说才好。
“噢,这是上元节的晚上啊。我们大家都是深以为荣的。”
牡丹也兴高采烈的说:“如此雅集!如此良夜!”
“难得小姐高兴。说实话,小姐光临以前,我觉得真是无聊得烦死人呢。”
“噢?”
安德年的眼光十分庄重的落到牡丹身上,和牡丹说话时,他的声音也低,那么小心谨慎,好像正在移动娇嫩的花儿一般。牡丹在沉思默想之时,一半似清醒,又有些朦胧态,似乎看到一个东西,而心中正别有所思,对眼前景物则超然忽视,而凝神内敛,每逢她眼光这样看时,真是美得令人骨软筋酥。安德年看见她手托香腮,那诱人的神秘的微笑之后,似乎隐藏有万种风情,不觉神魂飘荡,意乱情迷。这时他的头脑里涌现了一朵蓓蕾初绽的牡丹,便顺口中吟出了下面一首《西江月》:
花儿半开半闭
小停轻颤犹疑
唇间微笑如梦里
芳心谁属难知
安德年一边想着牡丹抚棺痛哭的情景,又打量她那藏有无限神秘深不可测的浅棕色的眸子,会因唇间偶尔一阵清脆的笑声,而晶光闪亮,明媚照人。
这时他对牡丹说:“来!我带你到各处看看。”说着站起来,也把牡丹坐的椅子向后一推。牡丹就跟随他往外走。
“德年,你不能这样儿。别把这位小姐你一个人儿带走。”
“你们不配和她说话。”
别人还喊叫:“德年!德年!”显然他很受大家爱戴。他在杭州城是公认的最大的诗人,其实他的散文也极富诗意。他生来这个世界,似乎就是对这个世界之美来发惊叹之声的,他看这个世界,至今仍然是用赤子之心。从来没有人听见他说过别人一句坏话;因此,人人喜欢他。纵然他名气很大,他却毫无骄矜傲慢之气。
牡丹跟随着他到屋里看,他指给牡丹看当代人画写的立轴字画,其中也有他写的。还指给她看三国时代曹操建筑的铜雀台遗留下来的一块铜瓦。一间屋子里,有些人正围着一张桌子看下棋。穿过了东边一个小台,他们就又到了露天的地方,俩人站了一会儿,看月光之下时明时暗的湖面。牡丹记得在两个夏季之前,在一天傍晚,她同孟嘉站在此处,观望远处的钱塘江,就犹如一条银色的带子。
安德年问牡丹:“你也写诗吗?”
牡丹回答说:“德年,我谈不到正式写。”牡丹喜欢对男人称名不称姓,即便是新相识也是如此。她又说:“只有在特别兴奋激动或是特别忧郁感伤的时候儿,我才写。”
他俩沿着围墙里蜿蜒的小径往前走,地面一边向下倾斜,那边是果木花树茂生的坡地,地上安设有石头凳子,还有白蓝色的瓷鼓立在地上,也是做凳子供人坐的。阵阵微风吹过,树木就悉索作响,但是杭州城并不冷,冬天也从来不下雪。
安德年问牡丹:“你是一个人儿吗?”
“是。”
“你需要早点回家吗?”
“家里只有我父母。但是今天是上元节的晚上……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愿坐马车绕着湖逛逛。我的车就在下头呢。”
“那很好。”
牡丹很高兴得到这个邀请,尤其是在今天晚上有人陪伴。可以说是正中心怀,求之不得的。她有很多次的经验,她很容易和男人交上朋友,这次尤其高兴,因为她知道安德年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在社会上早有声望,她很喜欢人家对她恭敬。而且安德年长得又英俊,比孟嘉还高一点儿。男人陪伴时给她的舒服,是白薇所不能给她的。带着几分冒险的感觉,她迈步跨进了马车。
他们往湖堤那边走,过了钱塘名妓苏小小墓,顺着路拐弯儿,直往通到西岸的车道走去。
“我听说你丈夫几年前死的。”
“是。”
“你现在没有男人——我意思是说没有男人照顾你。”
“只有我父母。”
过了岳王庙之后,车转入里西湖沿岸的路线时,那关闭的马车突然向左摇了一下儿。这冷不防的一歪,使他们俩猛然挤在一起。安德年赶紧道歉说:“对不起。”
安德年这种举动真让牡丹感到意外。学者是一种人;诗人应当是另一种——多愁善感,不拘礼俗,尤其是钟情好色才是。在西泠印社的门前,牡丹原已准备当天晚上会获得一段异乎寻常而值得回忆的经验,因为她浑身早已感到一种狂热难抗的压力,对花市灯如昼的风流之夜临时的幻觉,使她如腾云驾雾,使她忘怀了一切。结果,安德年,虽是骚人墨客,却像学者儒生夫子一样规矩古板。
里西湖现在正在他们左边,一平如镜,顺着苏堤都是衰柳寒枝。只有车轮辚辚马蹄得得之声,震破了夜晚的沉寂。两个人有一会儿,一直没说话,那一会儿,牡丹几乎感觉到安德年的忐忑不安。在安德年羞羞涩涩问她是不是完全自由,是不是当前是自己一个人时,是上元夜的节目的魔力使他的声音颤抖?使他话说得那么结结巴巴吗?牡丹觉得自己内在的紧张不安,实在用言语不容易表达。突然间,她但愿打破那克制僵持,好摩挲安德年这个男人的身体,把他紧紧的抱住,并且恣情狂放爽快解脱一番,好把前此发生那一切一切的忧愁悲伤藉此深深的掩埋消灭。在同时,有一种急速不安的感觉在朦胧中渐渐逼近,使她感觉到仿佛在漆黑的深夜,自己正坐在一个陌生之地的悬崖峭壁的边缘上。一直不断追寻的爱难道会终于在此出现吗?是呢?不是呢?为什么对方那么羞羞惭惭畏首尾呢?或者,也许像以前金竹头一次幽会时,这位大诗人也把她安放在观音菩萨莲座上供着,认为她头上有荣光圈儿那样神圣,而忘记她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构成的妇人之身吗?他现在的沉默寡言和刚才在诗社时的洋溢着热情,正形成明显尖锐的对比。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很高兴把你带出来。有那些浓施脂粉的女人在那儿,你在那儿是很不相宜的。”
“为什么?”
“我在灯光中看你的脸,我就知道——我万分相信——你不是那一等人。在那儿,那些男人只把你当做那一等女人,他们没有资格和你说话。”
“你以为我是何如人也呢?”
“你与众不同。你了不起,了不起!”说到这儿,安德年又神采飞扬起来,但是他的声音却如在梦中说话,像自言自语。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听说你在灵堂那件事。我是事前走的,没得当时在场。十分可惜。你所做的,算得上光荣。”
“你不以为我做错了事?”
“不。你伟大。比他们都伟大。他们没法儿了解你,你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你是那一等人物。”
牡丹听了,觉得有趣,嘻嘻而笑。和牡丹亭里的女主角相比,当然听了很舒服。牡丹亭这本戏写的是爱情克服死亡,这是牡丹很爱看的书。她说:“很多人认为杜丽娘很傻,太多情,太痴情。”
“不要信那种话。那个爱情故事,无论男女老幼,无不爱看。”
他们又回苏堤时,安德年说要送她到涌金门。因为牡丹说过在那儿下车方便。
牡丹站在马车旁边说:“天哪!不知不觉已经一点半了。”
安德年说:“把你写的诗文送给我点儿,我好看一看,好不好?”
“好,我很高兴。”
“寄到诗社,不要寄到我家。写安德年收就可以。希望下次再见到你。”
“也许,明天我要到桐庐去。我回来时会告诉你。”
安德年一直站在马车旁,直到牡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十二章
在桐庐住的那半个月之内,牡丹一直不能忘记安德年。使牡丹最不能忘的是,他像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但是把别人称之为下流的,他称为“伟大”。这就使牡丹拿他当朋友。安德年似乎正符合牡丹心目中那个男人的标准,就是,赞成她的行为而且了解她。她急于要回杭州。这回不是她有心要如此,不是她追求的。这次的恋爱是自行来到她面前的。虽然很富有“诗意”而嫌不够肉欲的满足,但是也并非不使人意惹情牵。
若水对安德年也十分景仰。他是杭州本地人,自然也会听到安德年的事情。安德年——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因为安德年,既是个“人物”,又是个诗人,集赤子之心和多才的文笔于一身。
朋友们都爱说安德年的一个故事。那是安德年在日本东京读书的时候儿。在一个阴沉的天气,几个朋友去看他。日本下女说主人出去散步去了。他带了一把伞,因为看天气,仿佛风雨欲来。这时外面大雨点儿已经开始吧哒落在地上,朋友们就决定等着他回来。过了一会儿,安德年回来了;浑身上下的衣裳全已湿透。他向朋友们叙述雨下得痛快淋漓之时,脸上显得眉飞色舞!他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后来雨止云散,出现了彩虹。朋友问他:“可是你为什么浑身淋个落汤鸡呢?你不是带着伞吗?”安德年回答说:“是吗?”原来伞还在他胳膊下夹着呢。
若水说,安德年很喜欢漂亮的女人,因为写几行诗赞美的缘故,颇有几个青楼歌妓立刻声价十倍。他对女人的狂喜,就和对大自然的狂喜一样。因为他人品奇特,也就能和比他年岁大的学者像林琴南、严又陵等人交成朋友。虽然他的举止动作有些怪诞,但他并不是矫揉造作,是完全出诸自然,完全是诗人本色。
若水告诉牡丹,说安德年和一个女人同居,生了一个儿子。若水心想牡丹和安德年之间的这段情,在安德年那方面,恐怕只是一时的浪漫的幻想;在牡丹这方面,也只是把对金竹的情爱暂时的转移。听到白薇说了之后,他是持如此的看法。白薇把这件事告诉若水,说那天在湖滨驱车夜游,牡丹和安德年之间,只是纯洁的爱而已,若水不相信。白薇自己嫁了男人,生活如意,很为牡丹难过,但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二人分手之时,白薇对牡丹说:“千万要小心,别再去找痛苦。”她心里确是替牡丹忧虑。但是她知道自己这个闺中密友是热情似火,在寻求爱情时,不管对什么人什么事,是一切不管不顾的。
一天下午,牡丹在诗社遇到安德年。她回到杭州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