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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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是杭州的总督奕王爷?”
“就是。我想就照御史李卓的话办。我明天要请中堂张大人给驻在南京的江苏巡抚大人也写一封信。我再给总督奕王爷写信。倘若姓杨的需要用官家的势力压,那就够他受的了,这是最大的势力。”
那天傍晚,孟嘉坐在书桌前面,给奕王爷写信。信里的语气很亲近,算是半官半私。又请王爷鼎力相助,并请给南京的巡抚大人写信。要用最大的势力,他说被绑架的女人是他的亲堂妹,若尚无不当的话,也可以说被绑架的也就是奕王爷的干女儿。这样更有用。
第二天早晨,苏姨丈来了第二封信,信上说的更详细真实。苏姨丈也认为,按照牡丹她父亲的要求,孟嘉要在高邮停一下儿,此外,信上又说安德年还在杭州,对牡丹的失踪大概是毫无关系。信上又说,牡丹曾和那位诗人计划私奔过,但是恋爱已然结束,这也许能表示她突然失踪的动机。牡丹曾经非常不安,也曾告诉父母她要离开杭州,要“重新做人”。他相信这些话可靠。就是她为什么要到高邮去和王老师夫妇住在一起的缘故,在高邮,她就在王老师那个私立学校教书。概括来说,这封信叫别人觉得牡丹的行为确是比以前好了许多,也减少了孟嘉对她的烦恼。
素馨说:“我不懂她既要离开杭州,为什么不到咱们这儿来。”
孟嘉说:“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她的面子。咱们若是碰到了她,她该怎么办?”
素馨说:“那就来和咱们一块儿住啊。”
孟嘉撅着嘴。向太太瞟了一眼,佩服她对人的信而不疑和思想的单纯。素馨看出来丈夫脸上的迟疑的样子。
素馨以逗他的笑容问他:“你不怕她吧?”
“不怕。不过她不来,总还单纯省事,是不是?她这个人太不可测。”
素馨没再说话,不愿意再刺激他。
孟嘉又说:“素馨,你不用发愁。我以前一度很爱你姐姐——爱得要命,不久发现她头脑并不清楚。现在我那个爱劲儿当然早过去了,以前我不了解她,现在了解了。你提到把她带到北京来。你知道我和你的爱情是与一般不同的,什么也不会使咱们疏远,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是,倘若咱们要为她负责任,就要尽早给她找个男人,好使她别再闹事。苏姨丈的话若是实话,她的恋爱也满够了。她若以为还不够,她在这儿也会像在杭州一样闹出那么多的丑事来的。”
素馨发觉孟嘉的声调儿里还有些恨意。那他当初一定好爱她,也因她而受不了少痛苦!
“我姐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你不了解她。”
孟嘉又说:“不了解?我告诉你咱们怎么样才算帮她的大忙。物色一个英俊细白铜筋铁骨的年轻男人。把牡丹的眼睛箍起来,送她上轿嫁过去。当然要年轻英俊的男人,第二年好准会有一个小宝宝,一切麻烦自然没有了。”
“你简直乱说!”
“你不相信这就是她的愿望?”
“你说的话当然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话何必这么说?你若不愿带她来和咱们一起住,就不带她来,好不好?”
孟嘉这才缓和下来。素馨一句含有爱情的话总会有这种效力的。孟嘉让素馨坐在他的书桌子上,吻了她一下儿。
素馨问他:“你对她很不耐烦,是不是?”
“当然,你若想带她来,那就带来。我只是说咱们有责任帮着她物色个年轻的男人。”
素馨低下头向孟嘉好甜蜜的吻了一下儿。她说:“这还好。我知道你总会尽力帮助她的。”
孟嘉说:“你知道,我应当很感谢你姐姐。”说着一边细看,边慢慢摸索素馨的手。
素馨低声笑问他:“为什么?”
“没有她,咱们俩怎么能相见呢?”
素馨又吻他,总是那么甜蜜,但是并不像牡丹吻他时那么狂热。她从桌子上跳下来,她说:“该睡觉了,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办。”
可以说,他俩的婚姻是够理想的,就好像白薇和若水一样。当然这婚姻之中是离不开性爱的。不过像他俩的性爱是极其自然的。那种爱表现在彼此向对方说的一句话上,在彼此手的摩触上,在语言的腔调儿上,在思想观念的讨论上,甚至于在彼此的各方面的歧异上。牡丹所交臂失之的,太多太多了。
第二十六章
高邮的天气热得要命。他们刚才把行李留在扬州的骑鹤宾馆,那是在一片大花园里的一个豪华旅馆。实在是没法儿睡,一则因为天热,二则因为夜里大半的时间都有丝竹管弦的音乐声由花园里传来。孟嘉夫妇并没惊动亲友,俩人是坐船南来的,因为孟嘉曾经和妻子商量好,坐船比坐轿或坐车还舒服。素馨要来是想要和王老师夫妇谈一下儿,并且亲自看一看牡丹住的地方。她以前再没有像现在这么体会到如此爱自己的姐姐!她一方面想到极其可怕的情况,一方面又希望他们到达时能看见牡丹已经平安归来,心情就在这两种感觉中间摇来摆去。他有好几次问孟嘉:“我们若发现牡丹今天在王老师家,该怎么办?”
“我也但愿如此,可是不敢那么想。”
“若是找到她,咱们说什么话呢?她真可能是自动失踪的而又已经回来了。”
“有可能,但是不太会。等一下儿就知道了。”
他们坐的是快船,一点钟走三里多,船轻而浅,由四个健壮的汉子划。孟嘉曾经告诉他们,日落以前若能到,会多加赏钱。快船果然走得快,把别的船逐一甩过去。快速前进之时,在拥挤的水道上,好像要随时撞上别的船。每逢船桨哗啦一声打起水来,船夫的脚一踏船,船就震动一下子。船夫只穿着一条短裤,精光着身子,在太阳里闪亮。每逢素馨看见前面有船一直向他们冲来时,就心跳得厉害,但是每次船夫都使船仅仅磨擦而过,平安无事。
在刚巧躲过了一条舢板之时,素馨就嚷声:“小心点儿!”
一个年轻船夫说:“别怕!您不是要日落以前赶到吗?”那几个年轻小伙子,又笑又叫,满嘴乱说脏话,简直是彼此争强赌胜赛力气。
孟嘉显得郁郁不乐,深有所思。一路航程之中没说什么话。想到又要见牡丹,自然唤醒他俩当初的离别。他的心思又回念到他和牡丹在太湖船上初次相遇的那几天,那时候儿,他所见到的一切忽然都情景不同,但是在和牡丹这场交战之中,他是败下了阵来。那次恋爱的失败,留下了永不会消失的回音,在他的脑际继续震动。生活再无法像以前一样。现在,他一看见那赤背的船夫,他就想到傅南涛那个打拳的,他该是多么打动牡丹的心呢。素馨看见了他两只眼里那茫然的神情。每逢他那个样子,素馨总是不去干扰他。
他们坐的船真是一去如飞,在平静的水流上撞起了箭头似的波浪。桨每溅一次水,他们的身子就向后猛然一仰。转眼就把扬州抛在大后面,到了枫桥,运粮河在此与一条巨大的水流相遇。两岸的风景一掠而过,青翠的山峦,树木丛生的岛屿,把不同的水流汇集起来,错杂变化,清新爽目,与以前大不相同。溪流之上,木桥横波,岸上的高杆顶端,黑旗飘扬,正是远村之中酒楼旅馆的市招。这一带富庶而地形诸多变化的乡野,正给私枭提供了美好的藏身巢穴,和逃避水上捕快绝好的道路。
闪亮的白色天空,高悬如盖,把一带湖水变成一片厚实的强烈闪光。孟嘉为素馨打着一把旱伞。有时山风吹来,一阵清凉,驱走白昼的炎热。船规律的摇动使素馨打盹睡去。前天夜里他们没睡好,今天早晨又起得早。素馨坐得笔直,两手放在怀里,下巴颏儿放在胸膛上,恰像个小孩子一样。孟嘉看见妻子即便在睡觉时,还是那么宁静安详,规规矩矩,实觉有趣。
有旁边那一片光亮的水衬托着,妻子脸面的侧影,看来明显清楚,满像姐姐的脸盘儿,他不由感到惊奇——都是同样的鹅蛋脸儿,尖尖的鼻子,同样端正秀气的嘴唇和下巴,头同样向前如弓状,即便脖子的后面也是一样的丰满。他忽然觉得素馨是比牡丹更年轻,更甜蜜的构型,是把刚猛的性格,任性冲动的气质,肃静之后的牡丹。多么相像!又多么不同!现在在睡眠时,她仍然把两手放在怀里,她那乳白杏黄的上衣,规规矩矩的扣着,一直往上到脖子,坐下时,裙子都细心整理好。素馨把自己看做是“翰林夫人”,也希望让人看来正是恰如其分;她绝不愿累及丈夫的体面荣誉。在家时,孟嘉也从未看见她懈怠松软的跪在床上,她从来不把两条腿大叉开像牡丹那种挑逗人的样子。在多闻多见之后,她比牡丹头脑更为清楚,而且脾气永远温柔。她说话总是圆通机智,不会措词不当。在结婚典礼时,人人说她沉稳端庄,心想这位坚持独身不娶的光身汉,无怪乎对她那么倾心了。现在,虽然她在小睡,她还是浑身上下无一分不像翰林夫人。她生活上似乎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使丈夫快乐,并以有如此一个丈夫为荣耀。
素馨和牡丹脸部的侧影之相似,确不寻常。素馨今日之能嫁与孟嘉,本是牡丹原来也可办到,其实现在素馨也满像牡丹,只是加上了忠实贞节。素馨是否真的睡着,孟嘉也不知道。他用手轻摩了她的背部一下儿,她微笑着睁开了眼睛,发现孟嘉正向她凝神注视。
素馨问:“你心里想什么呢?”
孟嘉回答说:“只是看你,我心想从侧面儿看,你好像你姐姐。”
“噢,牡丹!你想她现在在哪儿?”
“咱们现在没法儿知道,见了俞大哥之后就知道了。她失踪之后,恐怕已经三十几天。今天若发现她已经回来,那才怪呢。她若还没回来,那她一定真遇到了麻烦。所以时间对这件事特别重要。”
真是出乎意料,下午刚过了一半儿,他们就到了高邮。他们告诉船夫要等着,因为明天还要回扬州。孟嘉夫妇立即去找王老师家。
王老师家是一栋石灰泥砌抹的很结实的老房子,王家这所房子已经传了好几代。后面是矮丛树篱笆,围绕着一片地形不整齐的园子,王氏夫妇就在那儿种菜。最上一层楼的小窗子,正面临一片麦田,麦子正在成熟中。王师母刚做完家事,正在扇扇子,多肉的身体坐在一把椅子上,背着厨房门,若有点儿风动,好能在此凉快凉快。她的夏布上衣只是半扣着,心里正在想好热的天,她偶尔擦一下儿脑门子上的汗。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她自己管家。还有两个小点儿的孩子,一男一女,都在上学,最小的八岁,正在家陪着母亲。阿宝忽然跑进去,扯着嗓子喊:“牡丹姐姐回来了!”
王师母一下子跳起来,摇摇摆摆的走到门口儿,发现一对穿着高雅的男女在门外站着。小男孩儿咧着大嘴露齿而笑,叫“牡丹姐姐”,就要过去拉那位少妇的手。
素馨说:“我不是牡丹,我是她妹妹。”
那个男孩子慢慢把手放下来。他说:“可是你看来好像她,我以为你结了婚回来了呢。”
孟嘉打量了一下儿这位中年妇人,立刻说明自己的身份。
王师母不胜惊异,立刻说衣着不整,非常失礼。她说:“请进,今天好热。”转身对孩子说:“快跑到学校去,告诉你父亲回家来,说牡丹姐姐的妹妹和翰林从北京来了。”
王师母端来了脸盆和毛巾给客人洗脸。他们刚刚寒暄已毕,王老师已经迈着迅速而不稳定的脚步从院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