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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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说我是疯子。甚至孟嘉……”她突然停住。
“孟嘉怎么样?我知道你过去爱过他。”
牡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大不同了,也许他恨我。我们在小船上的时候儿,我就感觉得到。我知道,他现在还爱我,不过那是他自己一方面的事。也许我把他伤害得太深了。我离开他时,他一定够受的。”
于是,她又转过脸对德年说:“只有你了解我。就为这一点,我要永远爱你。”话说得有悔恨的腔调儿。
“我们以后怎么办?”
牡丹走近他说:“人生本来就是苦的,咱们别再把它苦上加苦吧。”
俩人沉默下去。最后,德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得不如此,只好如此了。也许我们之间如此最好。”说完了就苦笑。“我的肉体属于我的妻子,我的灵魂则属于你。咱们就这样儿吧。在这样儿之下,是不会再有改变的。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什么?”
“告诉我。”
“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伟大的爱遭受毁灭。天哪!你若有一天变了心肠,不再爱我,千万别让我知道。因为我会受不了。”他轻轻触动牡丹的头发。又说:“我知道,倘若咱们俩私奔,一定彼此会更了解对方,也许我们那爱情的神秘会被灰暗的日子里的严霜所毁灭。也许你会发现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有时候儿粗暴,有时候儿抑郁不乐,也许我的头发梳得不合你的意。也许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会改变了你对我的感情——也许是一个牙根溃烂,脑门子上一条新的皱纹,腮颊上的消瘦,等等。若是照我们所说的那样儿办,就不会有什么原因毁灭你对我的爱了。”
这真是牡丹生平听到的最使人伤心的话。
最可悲的是,德年所说的话偏偏正是真理实情,丝毫不假。牡丹记得孟嘉发现她对他的热情冷下来之时,孟嘉对她说的话。孟嘉说那就犹如看见一个淘气的孩子,因为顽皮而把一个玉碗在地下摔碎,然后高高兴兴的走了。是一样的感觉。
牡丹问:“你是说,咱俩就不要再见面了?”
“你心里不是这么想吗?”
牡丹说:“是啊。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心里想念我。”然后把脸转向他,在一个亲爱的动作之下,俩人的腮颊磨擦而过,咽喉里憋闷得喘不上气来。他们的嘴唇相遇,是温柔、迅速、短暂、互相咬唇的一吻。
最后,德年说:“命里若会再相见,我们自然会相见。若不然,这就是我一生里最伤心的一夜了。”
牡丹说:“也是我的。”她的声音在无可奈何之下微微的颤抖。
德年问她:“那以后你要怎么办?”
牡丹说:“德年,让我告诉你。我要保持这份爱情。听完你所说的话,我能够忍受了。回到你太太身边儿去,不要破坏了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善事的记忆。我不会静静的等待命运。过去我等金竹,所付的代价太高了。你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一个办法,我可以随便嫁个男人。我的身体为他所有,我的心灵另在别处。虽然我如同住在牢狱之中,我仍然可以感觉到自由。”
“你要嫁给谁?”
“现在这倒不关重要。”
第二十九章
大概早晨六点钟,在扰攘不安的睡眠中做了些离奇古怪的乱梦之后,孟嘉算睡醒了。他要回想那些细节,最初实在不能。他只能记得和牡丹在一个可怕的冒险中那种快乐的感觉。每逢他梦见牡丹,那种独特无可比拟的感觉就整天难忘,使那一天的日子特别富足。他朦朦胧胧记得有一个极长极巨大的东西,绵延起来,没结没完;还有一个极小的东西。那是不是几粒谷子呢?不错,现在他记得清清楚楚曾经找到撒在地上的几粒谷子。他们俩都很高兴能找到那几粒谷子。牡丹拾起那几粒谷子就突然渺无踪迹了。他大惊醒来。
他用心想,开始想起那个梦,一步一步往后追,一个意象一个意象往后追。他们俩曾经在一只小渔船上,溯急流激湍而上,地势是深长崎岖的峡谷,往前瞻望,似乎看不见开始之处。在高耸的两岸之上,听见虎狼咆哮之声。等出了此一峡谷,到了山野上一带平旷的草原。小舟的底部发出隆隆之声,随着溪流越来越窄,船底就和溪底的石卵相磨擦。岸边巨大的圆石头都呈势将跌落之状,而猿猴在深山之中啼叫。突然间,前面堵塞,不能再往前进。于是二人弃舟上岸,携手前行。整个儿的气氛令人胆战心惊。但闻空中怪鸟异兽乱啼乱叫。前面已然无路。这时突然看见一个人,脸色深褐,在他俩面前半裸而立,手持一个谷穗。那个人把此一谷穗递给牡丹。那个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牡丹低头去拾地板上的谷子,又突然不见了。
梦很有趣,大概是因夜晚在渔岛上的紧张惊恐而来。但是几粒谷子有何含义呢?孟嘉并不相信解梦一事。但是忽然想起一个寺院里神的预言。事情是这样儿。他刚接到牡丹失踪的消息之后,大受震惊,又恐惧又疼痛,好担心牡丹的安全,在启程南下以前,他曾经到一个佛庙里跪地祷告。他是在无法可想狐疑不定的刹那,转向了神明。他跪在地上,默默的祷告,面对着主宰人生的那巨大的力量,恳求对不可知的神秘有所指引。他一直祷告到两个肩膀儿振动。他极想知道,就喊说:“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呀?”然后他点上一炷香,扔下那对杯筊,抽了一根签,找到四行诗:
小舟急泛峡谷里
成群虎狼啸野林
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然,他梦里的谷子必是与这个农村有关。那神签的诗句似乎是已然忘记,现在却在梦里出现。
他由舰长的窗口往外望,天已破晓。岸上整个的村庄,一行一行的树木,都缓缓的向后退去。他听见军官餐厅里杯盘的响声,决定起床。
带有一种曾经接近牡丹的模模糊糊的愉快的感觉之下,他穿好衣裳,走进军官餐厅去。他盼望今天早晨能见到牡丹,好和她畅谈一番。昨夜和她零星说了几句话,太不够痛快。也许是在二人长久离别之后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在安德年的怀里,因而震惊激动,彻夜不快。但是现在旧日欢恋的感觉依然还在,反倒把牡丹引起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在昨夜短短的相见之下,牡丹依旧是那样的冷热无常,似乎只增加他要见她的愿望,那只因为牡丹就是牡丹,不是别人。她就是那个“非比寻常,非比寻常,非比寻常”的牡丹呀!
他走进军官餐厅时,另有一位孤独的军官自己正吃早餐,一旁站着一个仆人伺候。孟嘉一边儿细啜自己的咖啡,顺便问那个军官什么时间可以到南京。
“我想大概十点或是十点半吧。”
他的眼睛往舰长的卧室那边看,他想牡丹一定还在里面睡呢。
孟嘉问那个仆人:“你还没看见她起来吧?”
“没有。”
他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稍微犹疑了一下儿,他走过去敲门。听不见回答。他又大声敲,还是没人回答。他轻轻扭动把手,推开一条细缝,往里一看,里面空无一人。他把门大开,牡丹真是不在舱内。他知道牡丹最是作息无常。她可能在哪儿呢?他关上门,回到餐厅,坐着沉思。
那个军官过一会儿吃完走了。片刻后,他听见一个小姐的脚步声,从通道上走来。他心想,仿佛在想象中刚才曾经听见安德年的船舱里有她的声音。现在果然是真的,墙上的钟指到六点十分。
他轻轻的叫了声:“牡丹!”
牡丹走进来,出乎意料,看见孟嘉在这儿。她身披着船长借给她穿的那件海军外衣,看来非常动人,但是由于过去那些日子的生活,脸上仍然显得十分消瘦。
她自己勉强辩解说:“我起来一个钟头了。”
“来,喝一杯咖啡吧。很好很热。”
她有点儿吃惊说:“这么早就有咖啡?”然后阴郁的微笑了一下儿。她向孟嘉急扫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的纳闷儿,不知他是否曾看见她是从安德年的屋里出来。
仆人给倒来咖啡。牡丹一点儿一点儿的喝,等着孟嘉先开口说话。她那女人敏捷的感觉,立刻看出来当前的情形是尽在不言中。在和安德年做了她一生极重要的一项决定,向安德年说了一声再见之后,现在精神洋溢,觉得自己特别高贵,而同时那牺牲的痛苦仍然使她头脑里在冲突矛盾之中。现在孟嘉本人亲身就在面前,是她毅然决定与之断绝关系的孟嘉,而他现在竟是自己亲妹妹的丈夫那个孟嘉。
在男人面前,牡丹从来没有紧张慌乱过。她自己心中平安无虑!永远从容镇静。她向后靠,昂然挺着头,在桌子下面把两条腿伸开。
孟嘉说:“我听说我们到南京的时候儿大概要十点钟。牡丹,你变了。”
“我变了么?”想起她在诀别信里说的话,她很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儿。她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情形之下开始这件事。但是现在她所能说的却只是:“我想我是。你没办法想象我这一年来的经过,我想我看来很可怕——老多了。”
孟嘉说:“不是,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思是你成熟了,并不是变老了。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改变了,可是又没有改变。由你眼睛里表示的痛苦,可以知道你很受了点儿罪。”
俩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一听到孟嘉的声音,没有凄苦,没有怨恨,她才抑制住刹那间的不舒服的感觉。俩人能像故交重逢之下那样交谈。她觉得孟嘉还是那个老样子——温文儒雅,聪明解事,眼睛注视她时,还是以前那个神气。她的确觉得像面对自己一家人一样。
孟嘉向旁边儿的仆人斜扫了一眼,他说:“我想告诉你咱们家里的情形,还有素馨,你父母他们的情形。咱们到别处坐一坐吧。到你屋去?还是到我屋去?”
“随你的意思。到你屋去吧。”
俩个站起来。他知道牡丹是天下最不在乎礼仪的。
回到舱里,孟嘉拉了一把椅子给她,他自己则坐在床上。
牡丹说:“我离开你,你不恨我吗?”她是一直快人快语的。
孟嘉立刻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不。我只是有几分感到意外。我觉得丧魂失魄,一直病了几个月。好像从我身上撕下去了什么似的。我一直没法子恢复以前的老样子。但是并不怀恨——现在也不。我已经想办法能够适应了,这得归功于素馨。
“你很爱她吧?”
“很爱她。”
“我就是要听这句话。”
“你究竟是不得已。至少你对我很诚实,肯告诉我。你就是这种人。”
“哪种人?”
“容易冲动、任性、性不常。”
他俩彼此相知甚深,那么亲密,自然可以坦白相向,就犹如已离婚的夫妇,现在又重归于好,没有说谎的必要。
孟嘉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对自己说话:“还记得当年在船上相遇的时候吗?”随后在沉思中嘻嘻的笑了。
在牡丹想到从前在金竹恋爱上所受折磨,那类似爱情的旧日温情,又重新在她胸口涌现。因而想到孟嘉也必然受够了折磨。于是觉得一阵懊悔怜悯之情,不可抑制。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友情的手,向孟嘉说:“务请饶恕,我实在是不对……”说着竟泪眼模糊了。
孟嘉猛用一下子力量,才把自己抑制住。他把牡丹的手用力握住。牡丹以怜悯之情向下望着他。
牡丹说:“你会不会饶恕我?”
孟嘉压制了如此之久的渴望和相思爆发出来。他把牡丹拉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