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谈-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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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阳花开在梅雨时节,别的花因为缺少阳光而变得没有精神,只有它会在无尽的雨里展露它高洁而清净的身姿,就如同沐浴在忘却之雨里的思念本身一般……
“我呢,是比较喜欢向日葵的!”冰鳍却不赞同我的意见。的确,向日葵可以说是和紫阳花感觉完全相反的存在吧。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紫阳花和向日葵什么的嘛!”突兀的声音从花架入口处传来,这种没礼貌的语气,好像在找茬似的态度,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醍醐。
虽然从头到脚连一点淋湿的迹象也没有,但醍醐好像在抖掉身上的雨滴似的,啪啦啪啦的扇动衣领从花架的那一头转出来,连带胸前的兽牙吊坠也跟着频频晃动——还真是穷追不舍,这家伙居然又悄无声息的跟来了!
醍醐松开衣领,以毫不掩饰的粗犷态度大笑起来:“什么喇嘛手制的名香,那种东西没什么好希罕的,在庙里每天都闻得到啊!”
冰鳍不屑的撇了撇嘴角:“难道你都不知道吗——香料这种东西,会因为配方的微小差别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啊!”
“我可不认为有了解这种形式上的雕虫小技的必要!比起那些老人家的趣味,还是你们比较有意思!”
眼看两人又要铆上了,就在我对如何劝阻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一阵别样的琵琶声飘过了池塘,和着雨声一起传到了我的耳中。仿佛呼应着丝竹与天籁,曼妙的人声不紧不慢的跟了上来,用一种短促干脆的异国语言,唱着意外的缠绵悱恻的曲调。
冰鳍和醍醐这时也停止了无谓的争吵,静静的听着水榭里传来的歌声。那是弹了一手好琵琶的新罗奶奶,她是去年过世的香川城最有名的玉雕师傅的未亡人。据说祖上是从三韩过来的,所以琵琶奶奶会唱许多异国古歌。和以前听过的那些爽朗而率真的高丽歌曲不同,即使语言不通也可以感受到这一首歌是非常悲伤的曲子。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说着如此缱绻的诗句,醍醐低沉而略带狂野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和冰鳍忍不住抬起头惊讶的看着他。醍醐的态度竟变得说不出的柔和:“《慕竹旨郎歌》……这首,是花郎得乌谷写给他死去的友人,新罗的开国元勋花郎竹旨郎的乡歌。”
对于千百年前的异国歌人得乌谷而言,竹旨郎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同样作为英勇美丽并且德行超群的贵族青年集团“花郎徒”之一员,他们既是并肩前行的战友,又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吧,原以为可以这样一直走到最后的,却没有想到死亡会像时序带走春天一样逼迫他们分离。
这是被独自留下来的人献给往生者的歌啊,即使知道自己的歌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达到那个人耳中,琵琶奶奶也和千百年前那位寂寞的歌人一起,固执地吟唱起这缱绻的哀歌……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我当万事从慎,不辜负你的关怀。
转瞬间,也许还能再见到你?
思慕之情催促着我的脚步——在那衰草流萤的幽巷。
怎样的夜晚,我也不曾入眠……
可能因为是男子写的歌吧,所以由醍醐的嗓音念起来似乎更加与诗句里的气氛契合,一时间我甚至觉得美丽的东西,总是无可避免的与悲伤联系在一起……
微弱的歌声渐渐的,渐渐的融化在潮湿的空气里,过路的雨在池塘的水面上氤氲成柔和的薄雾,庭院忽然如海市蜃楼一般摇曳……
“说不定得乌谷还在暗自窃喜呢!”这一刻醍醐突然换了表情,将视线转向藤花架的另一方,用以种嘲笑般恶意的语气,“至少不用再被人拿来和竹旨郎比来比去!”
“什么啊?”我一时不能理解他何以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这家伙却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所谓的骨肉手足,亲友同伴,实际上是最麻烦的大包袱!这一点你们自己应该清楚得很吧!”
这彻底破坏气氛的评论令冰鳍倏地变了脸色,极不友好的瞪着眼前的高大少年:“火翼别理他,我们走!”他不由分说拉起我向藤花架另一头走去,一扇小小的黑色木门正隐在廊架尽头的花荫里。
“要去那边吗!”醍醐忽然大喊起来,似乎想阻止我们,却突然间像是顾忌什么似的,停下手并没有拉住近处的我。冰鳍故意赌气在前面疾走几步,一把推开了那扇黑漆小门。如同打开了仙乡的锁钥,迷雾一下子从门里涌了出来,我们瞬间浸泡在白雾温柔的抚摸中……
醍醐从背后迅速赶了上来,发出短促的低斥,仿佛凭空曳起一阵强风,浓雾旋转着散开了。濡湿的苍紫色溢满我的眼睑……
紫阳花?这个时节居然有紫阳花——小门背后,竟是紫阳花的庭院!
被细雨湿润的铁灰色踏脚石两边,水滴汇聚在鲜绿的宽阔叶片边缘,在丝丝缕缕的雾气里泛着清爽的微光。象牙色的紫阳花酝酿着若有若无的蓝波青影,沉甸甸的簇拥在一起。这种植物原本给人比谁都安静的感觉,可是这庭院里的花却像不断发出无声的呐喊一样,以一种压倒性的生命力绽放着,骤然间投身于其中的我顿时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可是冰鳍站在纷乱的紫阳花之间,竟如此的适合这寂静的疯狂之庭,因为这一瞬间,我从他身上眺望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海棠花已经开尽了,思念像紫阳花沐浴在时光的霏霏细雨里。雪之下希望伴着凋落的寒海棠一起归来的愿景没有实现,不过他的另一个愿望却不会落空,因为直到今天我做的通草寒海棠还没有退色……
醍醐慢慢的走近,抱着双臂饶有趣味的注视着我们:“了不起,你们就这样直接走进来啦!”
被这话里的弦外之音惊起,一时走神的我连忙回头去看来时的小门,可是呈现我视野里的就只有一片花团锦簇而已,紫阳花云遮雾绕的隐没了来路。冰鳍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困惑的看着眼前的景象:“火翼,以前来的时候,有这个庭院吗?”
我一听心头火起,居然这样也能迷路,果然不能让这个大路痴走在我前面!
“既然来了,多少也参观一下吧……”醍醐不知道是有心取笑还是无可奈何,摸着只剩发根的后脑勺在前面走了起来。我拉着不情愿的冰鳍跟在后面,再让他带路还不知道会走失到什么地方去!
沿着石径转过了一丛又一丛的花树,我讶异的发现这个庭院意外的宽广,并且刻意用花树营造出视野的隔断,让人觉得就像一直原地打转似的,也不知道究竟绕了多久。不知不觉间,连天色都暗了下来。我渐渐感到不妙——从进入这个紫阳花之庭起,旅馆里多得让人头痛的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居然一个也没有出现;更重要的是旅馆外面明明就是一条小街,怎么也不可能有安置这么大庭院的空间的!
难道我们正身处在现实与虚境的夹缝中,这庭院如同一个绮丽的蛛网,缀满假象的露珠,欺瞒着所有不小心深陷于此的人们……
“那边!”冰鳍忽然指着拐角处一株淡蓝色绣球紫阳大喊起来,团团簇簇的硕大花朵掩映这一道朦胧的影子,那……是人!
醍醐抬起强健的手臂无声的拦在我和冰鳍面前,他剽悍的五官显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戒备与沉着。以最简洁有力的动作上前一步,伴随着他的短促低吼,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一瞬间掀开紫阳花茂密而沉重的枝条,花树下的人影发出低低的惊叫,慌乱的遮住了眼睛。
就在这时,仿佛河流被山峦阻隔而逆行一样,吹向紫阳花的劲风刹那间感变了方向,毫无预兆的向我们这边疾驰而来。碎叶和落花裹着强风不断的打击在我和冰鳍的身上,这回轮到我们狼狈的举手遮挡了。更让人生气的是醍醐的嘲笑:“这么弱,你们这样也算是‘燃犀’吗!”
就在我准备反驳回去的时候,却传来冰鳍惊讶的声音:“是你们?”
还在不停摇曳的紫阳花下,带着慌乱表情的脸庞像紫阳花一样苍白,那是……若藻!
濡湿的额发贴在面颊上,若藻似乎已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此刻他的神色更像是面对着忽然闯进自己家门的不速之客一样,松风则站在一旁,还没来的及放下的右手——看来刚刚阻挡了醍醐鲁莽行动的就是他。
“你们果然在这里!”醍醐又傲慢的环抱起双臂,毫不客气地对若藻和松风说道。这两个人明明在水榭的多宝格子旁边,我完全没看到他们出来过,怎么会赶在我们前面来到这庭院中的呢?
若藻微微吃了一惊,那略带神经质的表情显得更加警惕了。这一刻,我看见在他还沾染着紫阳花碎片的眉毛下,那双感觉寂寥的眼睛残留着哭泣过的痕迹,薄薄的单眼皮呈现出淡淡的嫣红。
好奇怪啊……我偷偷的看看若藻,又看看他身边的松风,难道,他们在吵架吗?
“你这家伙怎么不理人啊!”这时醍醐再次发难,态度完全不像是面对着比自己年长的人。对此若藻反射性的抬起眼睛,迅速的看了对方一眼后立刻又垂下眼睑。
松风一边拍着若藻的肩膀安慰他,一边向醍醐打着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醍醐却完全不为所动:“你是想在这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的哭吧!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阴郁的愤怒一瞬间闪过若藻的眼底,但他很快又用低头的动作藏起了眼神,那种畏缩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可怜。我实在忍受不了醍醐没神经的态度了:“那是若藻和松风他们自己的问题吧!”
“别管闲事!”冰鳍悄悄扯我的袖口,可是已经迟了,不可扼抑的怒火突然间从若藻的眼里爆发出来,他狠狠的盯着我,连清秀的脸庞都曲扭了:“我和松风的问题?什么是我和松风的问题?你这个外人又知道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抢白令我顿时张口结舌。不顾松风的阻止,若藻完全失去了平时安静到近乎沉默的态度,他一步步的逼近:“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什么若藻和松风,我们的名字就必须连在一起吗?烦死了!我已经受够了!”
不跟醍醐生气倒跟我发火,若藻这通脾气真是莫名其妙,连一贯冷静的冰鳍也被这莫名的狂怒给弄懵了。
若藻却依然放任情绪的野马恣意驰骋:“从小就被人比来比去,可是拿我和松风作比的人有多少真正了解我们?他们看过我们织的锦吗?什么嫡子总应该比养子有才能?他们知道我为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吃了多少苦吗?为了不落在松风后面我已经尽全力了,可事实是……我根本没有他的才华!即使受过正规教育,即使比他刻苦一千倍,我也永远比不上松风!”
原来是长年积累压力终于爆发了啊,都怪我说错一句话才招来这无妄之灾。可是就算若藻气疯了,当着本人的面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离谱了吧——松风果然有些尴尬的低下了头,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笑容。
“这一切松风也很清楚,所以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对手!织锦也好什么也好,他总是那么漫不经心,甚至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放弃了,那种态度就好像在说无论我多么拼命没用……松风他,根本看不起我!”若藻用力的挥手,横斜在他眼前的一朵甘茶紫阳就这样遭到了无妄之灾。不安的风鼓荡在庭院之间,缀满花球的枝叶碰撞着,发出了责难一样的低语。
然而醍醐却在冷言冷语的火上浇油:“太难看啦!跟女人发火,被松风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