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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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状况,那是因为他凭着坚信自己还活着的强烈念头而存在,廪先生也正是因为这巨大的执念而震慑了其他化为恶鬼的巴家祖先,可是现在他却能看清阿富如今的样貌。了解真相是体认到自己已经死去这个事实的开端,同样也是廪先生变得衰弱的开始!
“终于可以享用阳炎了!”
“开始吧!开始秘仪吧!”
“现在就动手!”
仿佛解开束缚一样,蜿蜒爬满厅堂的盲蛇朝一个方向嘈杂集结,蔓延的黑气渐渐聚拢,拧成一股粗大的烟柱,就连匍匐在地,贪恋燃犀生气的蛇群也挣扎扭动着,迫不及待地汇入行列之中。看准脚踝上捆绑松懈的机会,冰鳍连忙抽身跳开,三步并两步的跑下天井,可就在他身后,那迟钝游移的笨重躯体突然以不可想象的敏捷人立而起,顶端像巨伞一样猛地撑开,间不容发地朝他疾罩下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冰鳍眼看就要被黑雾吞噬了……
在我发出惊呼之前,醍醐已咆哮着冲向贪婪的巨蛇,然而那丑恶的巨大身躯突然弯折向不可思议的角度,越过冰鳍的头顶,倏忽向怀抱务相屏风的阿富投射过去。
“这……这是什么啊!”阿富的脖子顿时僵直,他惊恐的转动眼珠,原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怨鬼们的存在,连求救声还没来得及发出,身体就已经被历代祖先的怨灵裹住了!
死灵蛇时聚时散的缠满阿富全身,争先恐后地涌向他手中的务相屏风,宛如条条粗绳勒紧那虚弱白胖的身体,喉咙被勒住的阿富再也喊不出一点声音,眼珠慢慢爆着血丝鼓胀出来,露出了窒息的惨状……
“放开他!”这一次,廪先生的怒吼完全没有起到以往的效果,黑蛇发出有恃无恐的嘲讽:“没用的,务相屏风在我们手里,谁还怕你!”
“让我们再度享受那种快乐吧!这个身体就此接收了!”
“龙神在那里,为什么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去把阳炎找出来!快去快去!”垂涎于龙神阳炎那甘美的力量,贪婪的饕餮们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欲望了!半昏迷中阿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以怪异的姿势,一点一点的爬向厅堂之外,巴家空旷的祖宅里,回荡着妖异的笑声……
“你们给我住手!”企图像以前一样威吓恶灵,廪先生放声怒吼着,灵体却在瞬间变得透明,这是亡魂即将消失的前兆——失去生的执念,他已经不再拥有毫无觉察的状态下爆发出的震慑力,此刻再去对抗掌握着务相屏风的敌手,根本就是自取灭亡。
“原来我真的已经死掉了……”廪先生惊讶的回顾自己渐渐消失的身体,喃喃自语着;然而错谔和迷惑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依然执著地冲上前去阻拦阿富,手指却再度穿越对方的身体,此刻的无能为力令这暴烈的老人近乎疯狂:“决不能让他们找到阳炎!毁掉屏风阻止他们!谁来阻止他们!”
“真麻烦!看来不这么办是不行了!”醍醐发出不耐烦的啐舌声,一边说这一边卷起袖子向阿富走去,他要去毁掉务相屏风吗?
“可是破坏掉屏风,廪先生也会消失的啊!”我脱口而出。冰鳍一把拖住我:“他自己当然知道,火翼!就算消失也是应得的惩罚,说到底他和那些家伙是一样的!”
一样吗?虽然弄不明白太过复杂的事情,可我知道,对于那些恶鬼而言,幸福是杀死阳炎之后的享乐,而廪先生曾说过——杀死阳炎的自己亲手结束了此生的幸福!
诚然廪先生是自私的,自私而专制,固执的举行弑神秘仪,任意的处置务相屏风,视晚辈的意志如草芥,理所当然的支配别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凡事只为自己打算的家伙,直到现在却还想着、只想着保护阳炎……
无法从伤害阳炎的罪恶感中挣脱出来,廪先生甚至忘却了生死;为了从贪婪的欲望中守护对方,他甚至宁愿让自己消失!这何尝不是龙神等待的一切——预感幸福总会走到尽头的绝望和断送幸福之后的追悔莫及,是廪先生此生唯一诚挚的心情,也正是阳炎唯一等待的归宿。也许龙神正是在拿自己的所有豪赌这场邂逅——并非逃不开咒缚纠缠,只是偏不信在生生流转的残酷秘仪中,永不会出现值得自己付出全部的存在;就像千百年前的盐水女神那样,她明明知道那缕头发是致命的信物、死神的邀约,却还是毫不犹豫的接受下来,因为女神比任何人都了解廪君真正的心情,那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心情!
“可是她在笑……我看见屏风上,女神在笑啊!”无法恰当的传达出自己的想法,我用力的摇着头,我明明看见的——面对着廪君的弓箭,以蜉蝣之姿拥抱死亡的女神,那最美丽的笑脸……
听见我的话廪先生一瞬间停住动作,缓缓转过头来,可能是因为颊上青癍渐渐变得淡泊透明的缘故吧,他的双眼第一次投射出同样的温柔目光:“你和阳炎……还真像!那个傻瓜在我杀他的时候,还笑着对我说,谢谢,他很幸福……”
幸福吗……就是这样——也许有人悲伤,也许有人哭泣;但是,没有人后悔……
“长青癍的,我会请师父好好念经超度你的!”醍醐扬起头,语调意外的郑重。他疾步走过去一脚踩住阿富蠕动的身体,完全无视嚣张的死灵,猛地将纠缠在那肥胖脖子上的浓黑恶气撕扯开来。
看见居然有人要和自己抢夺唾手可得的猎物,那些凶狠的饿鬼加倍缠紧阿富的手脚,醍醐的右臂却毫不留情的插进那团粘腻的黑影里,一下子抽出还粘连着浊气的屏风。我和冰鳍难以置信的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只见醍醐咬紧牙关展开手臂,缓缓扭动手腕——亏这家伙想得出来,居然想凭蛮力破坏务相屏风!
出乎意料的,随着骨架慢慢弯折,屏风突然发出惨叫般的声音,旋即因扭曲到极限而崩裂开来!强劲的气流突然涌向这细小的裂隙,整个废宅里的灰尘刹那间被搅动,翻卷着曼舞开来,杂草也瑟瑟摇动,发出了不安的声音……
崩裂的务相屏风化作巨大的风漏斗,吸引着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包裹在阿富身上的黑蛇之形次第消解,散成乌烟瘴气,身不由己的被拉扯剥离。这些曾肆虐于巴家的妖邪怨鬼如今再也不能兴风作浪,只能旋成浊气的漩涡,被屏风无情吞噬。
此刻廪先生也在浊流中,迎接那即将降临的毁灭惩罚。可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我看见他朝向这边翕动着嘴唇,似乎拼尽最后的力气想传达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了——之所以我才能听见廪先生和其他亡魂的声音,是因为他们一度凭依在务相屏风的实体上;如今屏风一边吸入怨灵一边龟裂着、风化着,伴着最后一缕消散的黑气,它也在崩坏声里化成了一堆灰尘——奢侈繁华的野心与咒缚之家的宿命,以及人类和神明的生生死死,牵牵绊绊,与破碎的务相屏风一起化做泡影,一点一点的,散进微凉的秋风中……
看到这一幕,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冰鳍的衣袖:“你听得见的!告诉我……告诉我廪先生他说了什么?”
冰鳍并不回答,只是越过生满瓦松的墙头眺望无量宫的方向,在那里高大的神木静静耸立,保护着沉睡在它体内的,单纯而倔强的龙神。收回视线,他终于开口,那语声平静但却压抑不住暗涌的情绪波澜:“……阳炎在无量宫,拜托你们,拜托你们……”
拜托什么呢?廪先生已经无力传达完这最后的嘱托了吧,我不知道如此执著的他在消失那一刻,是否能看见始终牵挂的容颜,是否能触摸到亲手斩断的幸福……
难得安静倾听的醍醐却突然发出低沉的笑声,他整了整衣领,抬脚跨过昏迷在地的阿富,踢散务相屏风的余烬,径自踏上通向昏暗火巷的檐廊。
“你要上哪儿去,大门不在这边啊!”我实在跟不上这家伙的思路。
背朝着我和冰鳍,他懒洋洋的挥了挥手:“快点啦!等那个阿富醒过来又要纠缠不清了——你们不想看看龙神的真面目吗?”
真的要遵照廪先生最后的托付,去无量宫寻找阳炎?我和冰鳍对看一眼——虽然祖母让我们还了屏风就回家,不要同咒缚之家扯上关系,可是现在诅咒已经解开,稍微耽搁一下也不要紧吧。在这点上达成共识的我们冲着对方点了点头,追向转过檐廊拐角的醍醐。
穿过边门沿着斑驳退色的院墙走去,就是隔开巴家祖宅和无量宫庭院的木栅门。那里虽然不像人间和异界的分界点那样可怖,但自然界狂放的生命力却依然咄咄逼人。巴家老屋的荒芜程度已经非常可观了,无量宫同它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茂盛的荒草藤蔓爬满衰朽的木栅,透过栏隔缝隙拼命拥挤而出,丰润的绿色遮蔽了门内的一切,在我因疾走而摇晃的视野里印下一方鲜明而灼热的钤记。
还在想怎么进去,醍醐就已经一脚踹开那摇摇欲坠的大门,木栅发出艰涩的声音颓然倾倒,重重叠叠的绿意凝聚向洞开的门框,那高大的背影就像沉没下去一样,骤然消失在那片浓郁的青葱中。我和冰鳍慌忙追着他跑进无量宫庭园,霎时间,醇酽碧色像净水一般无声无息的沁润过来……
拨开凌乱的茅草,银杏树铁灰的枝干便呈现在眼前,作为神木领受祭祀的香火烟熏痕迹早已暗淡,但那数百年树龄的巨木却依然惊人的茁壮。仰起头,纷繁的密叶就好像要倾倒下来一样,用不透明的苍翠遮蔽了蓝天。
从树冠边缘射下的阳光有些炫目,我下意识的移开视线。葱茏芊莽在动荡的视野里曳起碧绿弧光,而一道皎洁白影却蓦地切断了那流畅的趋势……
我的目光霎时定格——那缥缈的洁白随即在这一片深绿中荡漾起来。这不是错觉,那影像的确存在,如同白昼之月映在波心,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疏离的诱惑,似乎在拒斥着窥看,又似乎在邀请着靠近……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拨开长草朝那片洁白跋涉而去,然而就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楼般,月华似的影子在我靠近的刹那飘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夺目的印象——一抹鲜烈的赤红蓦地烙在我眼底,像时间伤口沁出的血液般刺目,我下意识的别过头遮住眼睛……
“火翼你一个人要上哪去?”醍醐和冰鳍追过来,却不约而同的停在我身边,惊讶的凝视着草尖上的那抹鲜红。
“赤寺山茶吗?”冰鳍喃喃低语着,“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山茶花?”
没错……那种浓重而庄严的高洁赤色,除了戴雪怒放的赤寺山茶之外,还能有谁?可是这种矜贵的植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初秋的午后,荒废的庭院中呢……
醍醐发出了不耐烦的咋舌声,抬手采撷这光轮般的花朵,我和冰鳍阻拦不及,那枝红萼早已被他执在手中。拈着那嶙峋的花枝,这冒牌和尚爆发似的大笑起来:“你们的眼睛还真是长到头顶上去了,居然把这种东西看成山茶花!”
听这么一说,我和冰鳍疑惑的望向他指尖——果然看错了呢,虬结成球挂在草尖上的样子的确有点像山茶,但仔细看那根本就是一团鲜红的丝绦!因为中间打成绳结,所以猛一瞥很像花蕊,而致密的丝辫则让我们误认成了简洁的花瓣。
“这么漂亮的绳子正中间干嘛打个结啊?”不肯承认错误的我讪笑着去拆那绳扣。醍醐却一下子撤回手:“别乱解,这八成是庙里的东西,被风吹到这儿来的。”
“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