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诸葛亮到潘金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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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四十九回的“借东风”、五十五回的“锦囊妙计”、八十四回的“八阵图”等均属之。
在“借箭”故事里,孔明向鲁肃透露:“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雾,因此敢任三日之限”,这意思似乎在说,孔明的神机妙算有一部分是来自他渊博的知识。但当刘备赴东吴成亲时,孔明给随行的赵云三个锦囊,要他在三个特定时刻拆开来看,“内有神出鬼没之计”,自能逢凶化吉;以及在入川时,孔明事先在鱼腹浦以石块布下“八阵图”,后来刘备伐吴兵败,吴将陆逊乘胜追击,大军竟受阻于此一八阵图,而化解了蜀汉的危机:这些神机妙算却都是“超乎知识”的,他这种能力让刘备赞赏“先生神算,世所罕及”,也让周瑜、司马懿叹息:“吾不如孔明。”
孔明最惊人的神机妙算是在刘备三顾茅庐时,他所定下的“天下三分策”,以后历史的发展几乎完全照他的分析进行,丝毫不爽。这种功力绝非时下的“趋势报告”所可比拟,它们代表的是一个层次完全不同的“天机参透”。
《三国演义》里的这些精彩描述,当然都是正史里所没有的。在正史里,刘备虽三顾茅庐,对孔明甚为礼遇,但初始并未重用,在赤壁战后,才“以亮为军师中郎将”,而所谓“军师中郎将”并不等于“军师”,它的职责是“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调其赋税,以充军实”;要等到刘备平定益州后,才以孔明为“军师将军”,这时距离“三顾茅庐”已经七年。但在《三国演义》里,刘备却在初识孔明后没几个月,就将大军交给他指挥,而有《博望坡军师初用兵》《诸葛亮火烧新野》等情节。
这固然是在“神化”孔明,但却也反映了汉族文化中“本质先于存在”的思维倾向。孔明的足智多谋与神机妙算是他的一种“本质”(军师的本质),是不必经由磨炼与考验就具备的,任何外在的考验都只是在彰显他这种本质的存在。从某个角度来看,二十七岁时的孔明固然已与五十四岁时的孔明一样高明与睿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也表示在这漫长的二十多年间,孔明并未有他个人的“成长”。
这种思维倾向很容易造成一个文化的停滞与闭塞。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高人心态”
当孔明被塑造成一个具有道家思想而又能参透天机的人物时,自然就给人仙风道骨、看破红尘、潇洒自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观感。这样的一个人物,在成为“军师”之前,必然已是个“高人”,孔明的“草堂春睡”与姜太公的“渭水垂钓”异曲同工,都是在凸显“高人”淡泊而又潇洒的人格面。我们看《封神榜》里“文王渭水访贤臣”一节,发现它与《三国演义》里的“刘备三顾茅庐”,在结构上有很多类似之处。当然,这可能是来自作者间的“互相抄袭”,但也可能是出于一种古老仪式的回响。“主公”屈尊降贵去求访要辅佐他的“军师”,而且受到一些刁难,事实上就跟另一件“阴阳相济”的大事——结婚一样,在传统的结婚礼俗里,新郎是“阳”、是“正”,新娘是“阴”、是“副”,“一家之长”要得到他的“贤内助”,也是要“屈尊降贵”地登门迎娶,并在过程中受到一些小小的刁难。这种模式似乎是来自一种幽微的心理需求。
刘备确实曾对孔明“三顾茅庐”,孔明在《出师表》里自承:“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但“三顾”似乎是次数多了一点,在《三国演义》里,刘备二访孔明未遇,第三次前往时,“斋戒三日,熏沐更衣”,到了庄门内,孔明“昼寝未醒”,刘备拱立阶下一两个时辰,孔明方醒,始整衣冠出迎。这种文学描述固然是在夸大刘备的“诚”与孔明的“高”,但也产生了本文开头所说的“孔明心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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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心态与诸葛亮人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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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先分析“文化孔明的心态”。我们说“孔明心态”是指“摆出看破红尘的清高姿态,需要对方执礼甚恭,三敦四请,他才勉为其难地出山,以济困解厄”的一种心态,这是文化上的定义,这种心态其实是国人非常熟悉的,还有一种与此类似的,我们可称之为“终南山心态”,那是指唐朝名士喜欢隐居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又不时放出风声,以方便“求才若渴”的有司登门拜访,然后“恭敬不如从命”地入朝为官的一种作风。此一“以退为进,忸怩作态”的行为模式,是汉族文化的独特产物,“孔明心态”难免也有这种文化成分,但它却比“终南山心态”要来得复杂而高明,“终南山心态”是“假高人心态”,而“孔明心态”则是“真高人心态”。
《三国演义》里的孔明,既是一个足智多谋、能洞悉过去未来的一位“高人”,那么他必然也“知道”辅佐刘备创建蜀汉乃是“应天承命”,是他“宿命中的事业”,因为一切的一切,都已在他的神机妙算中;而他的“草堂春睡”,其实只是不欲“泄露天机”的表面文章。罗贯中虽没有这样描述,但却容易让人产生这种联想。一个能事先就提供“锦囊妙计”、摆好“八阵图”的“高人”,怎么会“不知道”刘备会对他“三顾茅庐”呢?
这种联想让人觉得孔明的“隆中高卧”,乃是一种“装”出来的姿态,虽非“忸怩作态”,但却是一种“掩饰”。
不过话说回来,“历史的孔明”有的可能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态”。
“法”与“法统”的迷恋者
“历史的孔明”与“文化的孔明”不只判然有别,简直是南辕北辙。在正史里,刘备既缺乏儒家色彩,孔明也少有道家思想,“历史的孔明”是一个赏罚严正、循名责实的法家之徒。他曾将自己手抄的《申子》《韩非子》《管子》《六韬》四书送给皇子刘禅,其中除《六韬》是兵书外,其余都是法家的经典之作。
《三国志·蜀志》里说,孔明初治蜀时,“益州承刘璋暗弱之后,士大夫多挟其财势,凌侮小民,亮一切裁之以法”,法正以“用法太严”相谏,孔明说:“今吾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荣恩并济,上下有法,为政之要,于斯着矣。”
在第一次北伐时,马谡违背调度,致有街亭之失,孔明挥泪斩了视如己子的马谡,大家以为可惜,孔明流涕道:“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杨干乱法,魏绛戮其仆。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废法,何用讨贼耶!”
由这两则记载,我们多少可以知道,“历史的孔明”基本上是一个“法家”的信仰者与实践者,而他的这种信仰与实践多少又给人一种缺乏弹性的感觉,特别是在蜀中已严重缺少将才,他却挥泪斩了马谡这件事上。孔明似乎是个“法”的迷恋者。
“若复废法,何用讨贼耶!”这句话里的“法”,还有“法统”的意思。在《出师表》里,他对刘禅说:“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他欲讨伐的是取东汉而代之的“魏”,欲兴复的是早已失去民心的“汉”。孔明和姜子牙、张良、刘伯温等“军师”最大的不同点是,前者是要打倒一个腐败的政权,而孔明却是想维系一个已经名存实亡的“法统”。
在政权交替时,总是会有“法统”的问题出现。蜀汉在三国中国势最弱,而刘备刚好是汉王的后裔,蜀汉坚持“正统”的名分当然有其苦衷,但“天下岂永远是姓刘的”?这种坚持实亦含有“迷恋”的成分。在《后出师表》里,有“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样的句子,它虽然可能是伪作,但却相当传神地表达了孔明基本的政治立场。
刘备临死之时,托孤于孔明,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刘禅事实上是个昏君,而孔明一直对他忠心不贰,《出师表》里说:“受命以来,夙夜忧劳,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忠义之情,跃然纸上,读来确实令人落泪。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即使曹丕再有才德,仍是他欲讨伐的“贼寇”,即使刘禅再昏庸,仍是他欲事奉的“明主”,这多少也是对“法统”的一种迷恋吧?
我们假设一种情况:如果当初“三顾茅庐”的不是刘备,而是曹操,孔明会不会“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呢?笔者认为不会,因为它不符合孔明的政治立场。
一个迷恋“法”的人,并不见得会迷恋“法统”,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个更基本的问题,那就是孔明的“人格形态”。
一个拘谨、戒慎的英雄
作为历史真实人物的孔明,与作为文化原型人物的孔明,在性格上有着很大的差距。《三国演义》里的孔明,“羽扇纶巾”,有着从容、潇洒的人格形态;但《三国志》里的孔明,却“夙夜忧劳”,有着谨慎甚至拘谨的基本特质。他在《出师表》里说:“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这固然是在反映刘备的知人之明,但也可以说是孔明的自我表白。
《三国志》作者陈寿对孔明的评语是:“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成之干,优于将略”“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与!”这种说法跟《三国演义》里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的孔明,简直是南辕北辙,历来也有不少人说陈寿是“以成败论英雄”,但笔者认为陈寿的话应是可信的,因为拙于“奇谋”与“应变力”正是一个“谨慎”人格者应有的行为反应模式。我们很难想象一个谨慎的人会屡出“奇兵”与“险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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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心态与诸葛亮人格(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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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次北伐时,魏延建议率精兵五千出子午谷,奇袭长安,“则咸阳以西,一举可定也”,孔明却认为此非“万全之计”,太过“冒险”,而未予采纳,这正是他应有的作风。至于挥泪斩马谡所表现出来的“拘泥于法”,也有几分是他的拘谨性格所使然。
孔明身为丞相,却事必躬亲,连会计账册都自己查核(躬校簿书),当时杨就曾进谏:“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一旦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劳其体力,为此碎务,形瘦神困,终无一成。……今明公为治,乃躬校簿书,流汗终日,不亦劳乎!”孔明虽感谢他的忠言规劝,但还是无法完全改变他这种习性。笔者认为,孔明之所以要事必躬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并非想“大权独揽”,而是同样出于“谨慎”这个根深蒂固的性格问题。
如果我们能承认,“谨慎”乃至“拘谨”,是孔明人格的核心样貌,那么就较能理解他的政治立场,“迷恋法统”可以说是此一拘谨的投射。
他的这种性格,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历史的孔明”何以会让刘备“三顾茅庐”?《出师表》说:“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孔明在南阳时与徐庶等人交往,常自比管仲、乐毅,有人因此说既然自比管、乐,又为什么说“不求闻达”呢?这显然是在“说谎”或者“面冷心热”。但若从他基本的人格面来考虑,一个拘谨、戒慎的人,通常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