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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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很容易过去了。这天一早,要参加夏令营的人就在南门外滇越铁路车站集合了。离开车时间还早,便已经齐集了不少学生。小童更是兴高彩烈。交来一件行李,由蔡仲勉贴上一个条子,便由他扛上肩送去过磅。气得力伕在一边骂他说:“看这位力气不小哇,也可以吃我们这行饭了!”他说:“还不行哩!还要再练练!以后早上没事天天练!”
大家上车了。这条铁路是没有行李车的。行车过了磅仍要再搬到车上与客人在一起。小童已经搬不动了,由大家七手八脚地搬上之后,他挑了一堆软和的铺盖卷便躺上去了。
“大宴!”他说:“看见水的时候告诉我。我躺在这儿看不见。”
“告诉你干嘛?”大宴问。
“我换游泳衣!”他说。“去你的罢!忙什么!”大宴笑了。
那边梁崇槐和她姐姐不约而同地问蔺燕梅:“这个是谁?”她告诉了她们。
“小童!”她喊:“你别这么个野孩子样儿了!瞧人家笑话你!”说着就介绍给梁家姐妹,小童转过脸来,朝下看见了她们点了点头说:“我这儿太高。快碰到车顶啦,坐不起来,点个水平的头罢。点不成垂直的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蔺燕梅趁乱小声儿告诉她俩说:“他说话,做事,净是笑话,人蛮好的。”
“我没说他什么。”梁崇槐说:“你瞧行李不都是他一个人扛的吗?”她生怕蔺燕梅把她见外,哪一个年轻人愿意被团体见外呢?她这种感觉马上为蔺燕梅觉察到了,她心上觉得自己是大家的老朋友,便快乐得多了。
梁崇槐的话后半句是故意扬声说的。小童当然听见了。他便高高躺在行李上面对着车顶说:“我没有扛上什么行李来,我的人都差一点是由人家扛上来的!”他的话就是这么一种气人的说法。从来不恭维人,也不容人恭维。
车初开时,大家只是起劲地谈着昨晚上便怎么兴奋,事前怎么决定参加,和传闻的夏令营风光。三三五五的聚头谈话。慢慢地车开过了呈贡,大家吃着呈贡特产的大批同宝珠梨,全车的谈话便连成一片了。这一节车厢是他们包了的。
怀了这种旅行的心情来坐坐滇越路的车也还罢了。事实上这条路一向是被旅行的人视为畏途的。路是狭轨,普通区间车只有那单层木板,大洞开窗,污秽颠踬的四等车。四等车上写着“四项”两个汉字。那“一、二、三项”车往往是并在一节上,座位极少,而仅是长程的通车才有。车站上的人把“四项”
车的客人同货物一例看待。仿佛只有少数特权的人才是真正的客人。管理铁路的最高的是法国人,其次是安南人,再其次才是些经他们训练了的中国人,这些多半是查票员等等。一切同旅客的纠纷全由他们在中间挡头阵。因为他们能说两国语言。
自己祖国内长着别人所有的一条交通线,真如同身上有一条脉管不属于自己那样可气。再看了车辆分级中这种明显的自私态度,真叫人难过,仿佛自己就是由人家捎带着运的一点货似的!
从前这条路是怎么行驶的我们不知道,抗战之后,铁路公司与客人们之间的冲突是非常多的,和外籍职工常有斗殴的事。本国的职员也常挨受旅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热骂。在这种情形下常常有很难堪的讥讽。
不过政治现象的寿面是很短的,不像科学现象那样与宇宙同寿考。人类制定的律法所行得通的地域也是很狭小的,不像自然律法的度衡那样置之四海而皆准。滇越路这现象自从日本人出兵越南之后便不同了。中国军队立刻驻防沿线。这种急骤的变化很叫人有感触,慢慢也可以领悟到世界是一个大砂盘,震动接着震动,平衡接着平衡。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踏着震动时留下的血迹走到的。那时砂盘上不再有丘陵,人间世没有分界。现在新式地图不已经是用“等高线分层设色法”来绘制而不顾政治分区了么。
旅行时的人,思想是最发达的。带了书报杂志去旅行,是把思想装在囚笼里。结了婚的蜜月旅行是用姿容代替风景,又戕贼了新环境的刺激来为爱人作饰品。集合许多游伴一同出门,是一盆常吃的菜换个新盘子装。然而年青人这一盘打趣,运动,闹热的菜是吃不厌的。因此他们便带到各处去吃。
夏令营会址是在宜良县可保村的扬宗海。有一首形容云南口语的歌谣,原文是怎样的已经记不得了。大意是说,云南方言里一个小池,一个小湖都称为海,而万仞高峰只叫做坡。两三句话便描绘出这山国的特色来。其实云南固然是多山,但是颇有几个好湖。并且这些湖又是很大的。她们高高地居处在幽静的层峦里,叫人走上去见她们时意外的欢喜。青松环绕下的湖光山色,静雅宜人。仰望行云似手伸于可及,山风吹来时便想留住这里不走了。她们美丽中间有一种刚健的气质。不是艳丽,不是秀媚。令人觉得是可以敬重的好友。
这么样的好湖,在云南颇为不少。大理点苍山下的珥海,澄江的抚仙湖,都是。这个扬宗海更是线条清楚,轮廓大方整齐。像是个没有机心,天真快活的少女。碧鸡山下的滇池,又叫做昆明湖的,则有一点珠宝气,像是少妇。不过这昆明湖很大。离开城市这一面,到昆阳一带去访她时,又素静优闲得多了。
火车从昆明往南开,半点钟就过了盛产水果的呈贡,从这里便绕进山里去了。呈贡是昆明这一个平坝子的极南端。
进了山之后,窗外就没有了远景,大家就不大爱看那擦着车窗过去的热带丛草了。有人提议说笑话,有人提议唱歌。这又不是开会,所以也不用付表决。大家都会唱的歌便是全车附和,新鲜的歌常是越唱跟得上的人越少,终于那个提倡的人不好意思独唱便中途停辍了。笑话呢,有的是别人听过的,或是听过的差不多的,便常有人抢着说或是来补充。
几个流行的歌声全从车窗中被他们用年青的嗓音送进深山里去了。笑话也说累了。坐在车门口的金先生说:“大家听我一个建议,我们联句子,集体创作一个短篇小说。”
“请金太太管记录。”余孟勤笑着说。他四下里用眼一找,不见冯新衔,他才想起来冯新衔听说正写小说写得高兴,又不便请假,这次没有参加。他于是说;“谁出题目呢?”
“先不忙题目。”金先生说:“有没有题目都不要紧,顺了心意瞎编好了。不过每个人都要参加,而且要依了次序说。不该你说时,你就有好意见也不许抢着说,因为那样会弄得后来成了只几个人的工作了。”
“我有一个建议成不成?”小童从行李堆上滚下来举手发言:“金先生请你示意给我们的文学家们;我们的故事要用简单的叙事句子联起来,那种又臭又长的形容词儿,写在纸上还罢了,用嘴说,我出不了口。别人也没法接。”
“这一点很要紧。”金先生说:“故事的作风要原始一点儿。不要现代社会这种虚饰的感情。”
“要半开化民族的故事。”大宴说:“那种极淳厚的情感所造成的故事。”
“那也就是凭空捏造罢了!”朱石樵说:“事实上半开化民族的心理我们是不可思议的。”
“本来就是瞎编的意思。”蔺燕梅说;“还不就是胡说一泡!”朱石樵笑了,看了看自己的小胸章。
“开始罢!”沈蒹说:“伍宝笙把那半个梨扔了,把坐位排一排去。”
“接着我这半个梨核儿!”小童说着把手里的梨赶紧啃干净了扔给窗口的大宴。伍宝笙嫌他在车中间碍事,叫蔺燕梅让出半个坐位来,把他推去坐下。大家倚了车厢坐成一圈儿。
“我们为什么讨厌形容词呢?”梁崇榕说:“只要说出来不刺耳,也可以试着用呀!”
这时坐在车厢外踏脚板上看山的范宽湖,范宽怡,周体予,也被伍室笙找进来了。范宽湖听别人讲了刚才商议的经过,又见梁崇榕说这句话,他就说:“我也觉得可以用。还有故事里的人物也不用限制。这样限制起来,不用说就已经差不多了。比方说也可以有文明人在那半开化民族里遭遇的描写呀!”
“好了,好了!”余孟勤说:“其实都无所谓,光联形容词也有时有很好的结果。比方说形容一个理想的境界。金先生,开始罢!”
那边小童和蔺燕梅似乎在商量些什么。他们听见要开始了就说:“那么可以由着各人的高兴联了?是不是?”
“不对,”沈葭说:“他们要捣乱。把他们分开。”金先生听见了说叫小童过来,小童就去站在范宽湖旁边。
“从那一边开始,”金先生对那一头车厢门口的陆先生和本年新聘的文学院教授顾一白先生说:“你们带起点新学生的胆子来!他们太沉寂了。”
“要不要叫新同学老同学每人在说第一句时介绍自己名字?”陆先生把半斗烟磕掉了说:“有些位还彼此不认得?”
“算了,不用了。”金先生说:“两个星期过来就都熟成老朋友了。现在不要用任何介绍方式,免得引起生疏的感觉。”
“好!”顾一白先生说:“从我起头;在云南的西南边边上,深山里头有一个部落。”
“那里的人口近些年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很稀少了。”一个学生说:“虽然他们占了山中罕有的一大片草地高原。”
“种族的名字叫做穿颜库丝雅。”陆先生说,他那个神气就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范宽怡要笑,小童止住她说:“别笑!大家一起认真起来,梦也会像真事了!”
“酋长的名字就是世袭这个族名。”蔡仲勉说。
故事讲下去了,大意是:这一代的酋长到了五十岁还没有子嗣,他那如花的夫人很想替丈夫物色一位王妃,但是这个国度是不曾有过一夫多妻的事的。所以他们不能想像什么是王妃。这是王后从雉鸡,从山狸,从水蛇,从牡牛从糜鹿看到的榜样。她很想引她丈夫也去学习聪明野兽的样子,于是她告诉丈夫说她得一怪梦,需要从一个旅行去找解答。她便叫侍从准备好五匹马,带了精美的食品同酒,出发旅行,第三匹马乘坐的是她的一位知心女友健美善歌的淑女珊乐显河。
“珊乐显河是一种善唱的鸟名。”这个学生解说道:“这是一种长尾纤足的鸟。”
“那四个字怎么写?还有‘纤足’两个字说起来也怪不顺的。”管记录的沈蒹说。
“那是一种译音。”那个学生说,他一边装模作样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乱写一阵:“原文是这么一种写法。珊乐,是善乐的意思,显河是字尾的变化,表示小小的脚瓜的意思。”大家看他装得煞有介事,都高兴地笑起来了。大家问了他的名字,他叫桑荫宅。也是学外文的。是转学三年级。
“这种鸟还会跳舞。”另外一个学生说。
“下面该谁接了?”金先生说:“珊乐显河!你把故事岔开了。别脱了槽。还有两匹马没交待呢!”
“他不可以叫珊乐显河。”陆先生笑着说,仿佛惟有他俩个是穿颜库丝雅语言文字专家似的:“那是阴性字尾。他该叫珊乐米沙了。”
“干脆叫沙弥罢。”沈蒹说。
“对。”小童说:“就叫小和尚算了!”于是大家就管桑荫宅叫小沙弥或是小和尚。他红扑扑的脸便发光地笑着。
“该我接了。”伍宝笙说:“他们三匹马乘了三个人。一个随从也不带用另外两匹马带了吃的东西,同宿营用帐篷。”
沈蒹一边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