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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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想,他怎么挂得住我的心?我怎么看不出你这一份真情意!一句话不趁心,便要死要活!
“我真不愿这么解释给你听;我从来不但没有拿你跟人比过,并且也没有用秤用尺来把你衡量过。你是唯一的,你是绝对的,你是永恒的。
“我最心爱的,现在好了罢,你放开我,你看小枝,草叶,都缠在我头发上了。你能不能作个更听话的孩子,安安静静地替我慢慢地摘!我是要这么样,我爱在芳草里揉乱了我的青青发,你一边摘,我还一边揉,你能说不愿摘么?你忍得把手从我头发里拿开吗!
“你从来没有这么柔和过。幸亏我也竟从来不信你是真不柔和。
“你再作件好事,你许我尽性儿说小孩子话,不要斥责我?你休讨巧!什么叫做从来不敢搁我半点儿高兴?你还少委曲我?
“我不光是要你许我说,我还要你听。不是这么像小羊似地驯服说听就听。因为你不是羊,是一只斑斓的猛虎。我要你一心不愿听而偏不得不用心听。我要你为了讨我喜欢,只得来听!我偏要你这猛虎伏在我前面让我偎着暖和。因为我知道,我快活了你才真快活,你说不是么?
“好!你听着。你是个多么幸福的角色!我的镜子所说的话从来不假。我的容颜谁能说比不上春天的花朵?多少人的心为我漾着微波,我却偏容你一个来傍了我坐?
“可是我不是一朵花,我有心,我也有忧郁。我觉得人生像是一篇散文诗,或是抒情歌。它就在这儿,在我心里。它不必是什么能感动人心的千古巨作,却一定不可不调和。
“我怕我的歌有些棱角,欠点折磨。也许是这题目特别难做,总觉得不平妥。我想不出它的词句,押不准它的韵脚。它只是梗在喉咙里,一句半句,三拍两拍,不能舒舒坦坦,浩浩落落。我性情也就是这样,不能随和,难得满足,常不快乐。
“但是我虽然说不出来,我却分明地觉感到,将来早晚有一天会碰上机遇,竟而唱了出来,那节奏必然流利,可是一定唱出了我的灵魂,我仅有的生命,呕出了我的心血,因为它是从我心上出来的。我又不免感到空虚的重压,无涯的寂寞。
“我今天虽然谱不成这支歌,可是因为说了这些活,已经忽然兴奋之后,心力疲乏,呼吸急促得气都咽了!
“我提到疲乏,我就会忽然颓唐,憔悴得不能支持。现在该你让我靠一靠,容我闭上眼休息一下了。你的身体该和我的心胸一样坚实浑厚,足容我这样一只小鸽子来栖息。容我栖息在你胸前,避风暴,渡溪河。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便常怕我会为一阵突然来到的激情,震荡得灵魂离了躯壳。她总是希望我能快快长大,可是我却觉得我越长成人,越想回到那敏感的幼年时去。我从前是个小女孩时,我能从母亲衣服颜色上看出她心中的悲喜,也能从溪水声中听见它对我的祝福。我相信世界上都是快乐,我觉得恶人都是故意装成的坏神气。
“我觉得我恐怕是个小神仙,慢慢地我会长出一对小翅膀。”
“有一次母亲坐在琴前谱一支曲子,我原来藏在琴后的,我在她正谱得用心时钻出来扑在她怀里。她吃了一惊,搂着我说:‘我以为钻出来的是音乐的小精灵!’我便觉得真是音乐的小精灵。”
“可是现在我长大了。我已经是个长成的女孩。我却不愿再作精灵或是神仙。我不但要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个平常人的快乐,还要有一个平常人的愁苦。我不愿展翅凌空,独往独来,我反而要蜷伏在一双坚强的臂膀里。我的音乐也不再是什么天宫的曲调,我的灵魂就是乐曲,身体就是词句,我唱给能懂得人听,他如果懂了,我便不致空虚,不致寂寞。
“我不愿骄傲地藏了心中的饥渴,却祈望能在我良友面前伏软,申诉,哀哭。”
“我的好人,我的良友,我的业师,我的兄长,我不怕你卑视我,我要你可怜我,倾听我,还要你爱我。”
“我不管你会不会看低了我,我已经一古脑儿地都铺陈在你眼前了!我说出了我从未对人泄露的弱点,诉尽了心中最深处的企求。让我看看你,你能不动心?你能不怜惜?你的心能不软软地?你听去了我最珍贵的话,你用什么报答我!
“我可以容许你用双臂圈住我。可是不许再动了。我看得出你的眼睛呢!你是不是爱我爱的心上疼?像是被火灼着了那样?哟!真叫我不忍,当初何苦充硬汉!
“我方才一个人在草地上闷坐着,说快乐也不是,说郁闷也不是。只想找个人说说,那时你到哪儿去了?我一个人看了这美丽的春天,想着美丽的生命,我有些兴奋又有些疑惧,我要找个人来问问,那时你又躲在什么地方?
“后来你来了,又苦成那个样儿。先头怎么还摆架子不来呢?我现在在你的怀里,我觉得这里是我的地方,我可以安歇。所以你不许这副神气看我,看得我羞,看得我想逃走。
“我方才是恨你笨,恨你不会疼我。现在又恨你大胆。
“你敢动!你可怜我罢,让我休息一下。我一定不许你多动一下。你虽然是圣者,我也放心你不下,觉得你靠不住!
“唉!你又是棵缺乏阳光的小树木,羸细又怯弱。我不该用了太重的字眼斥责,使得你畏缩。可是我怎么能容你那样垂着口涎看我?看得我心跳,口干,面红,耳热?
“你不许!你敢!你完全误会我!你怎么能不听我的话?你害死了人!你这猛虎,你真要吃了我!我的好人!我的良友!师长!我的情人?你是真是假?这是真是梦?你说,你不是欺负我!
“我曾为你许下过心愿,我虔敬地祷告过上苍为你留下这玫瑰色的嘴唇,我保护她甚过我的生命。我单单为你。可恨你哪曾知道!
“你细细看看我;这样一个女孩儿能不能满足你?满足你这个挑剔求全责备的人?我唯一的希望是令你快乐,告诉我能不能做到?这是我的双臂,让我用她们把你抱紧在我胸前,让她们在你额上成为一个白色光环。因为你这位圣者缺这一圈清光绕着,也不算完全。
“我的情人,是真吗?我真这么幸福鸣?感谢上苍念我心诚赐我这么个极乐的时光。你再说一遍:你是真心!你不是梦!”
第十四章
“缠绵丝尽抽残兰,宛转心伤剥后蕉”
——黄仲则
“他是这么热情!我知道他不会是个冷酷的人!他抱得我真紧!”蔺燕梅想。“他那严峻的脸永远不会再有了!我真是太惊恐的厉害了,怎么会以为这是梦,这不会是梦。我再也不离开他,我再也不放他走。”
蔺燕梅轻轻地,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她微微闪开了眼。夏日早晨的阳光透了白雾,耀着眼花,正从车窗中射进来。她想多留恋一会儿,又复把范宽湖抱紧,说:“啊!孟勤!孟勤!我那害怕的心再也不会蹂躏我了!”
小童正好喝完豆浆回来,他一边上车一边对身后的路警说:“我们就只四个人,好在车子马上开了!听!汽笛已经叫了。不会有别人上来。你别管罢。”
那路警说:“开车了也罢,我上车看看就是了。”
汽笛声,说话声,惊醒了车中梦里人。他们猛然受了一吓。小童和路警已经上车。那路警看见了,站在那里停了一下,卑夷地说:“这些学生们!”还好车子已经开动了,他自己走了下去。早上雾色仍重,车一动,便看他不见了。
范宽怡,范宽湖,连小童是呆住了。蔺燕梅,又气愤,又羞辱,加上心里的打击同空虚,是昏了。
范宽湖不能怪她如此,便婉声唤醒她。她扑簌簌滚下两行热泪来,一翻身把脸伏在提包上,抓起雨衣蒙了自己,哀痛地哭起来。她狠命地吞咽下伤心的哭泣,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似乎是要拼命撕裂自己的心胸,让它痛楚!让它流血,这才能解救濒于疯癫的心。
她在这情绪应当特别复杂时反而脑中是一片空白。她还能想什么呢?什么都过去了。她只有哭,哭也不够麻醉她的,她要哭干了泪,哭干了血,昏死过去。她伏在那里凭任车子颠簸着她,她希望车子离了铁轨,直冲到深山无人处永不回来。
可是车子是向昆明开哟!她已经失去了平衡了。她哭得整个人要碎裂,而她的心不但不能麻痹,回忆反更逼真,痛苦更甚。
小童在一边,他的感觉是一种无名的愤怒。他恨自己方才怎么不一把将那出言不逊的路警推下车去摔他个半死!他又恨范宽湖这荒唐无礼的东西怎么方才竟敢如此;现在又慌了手脚,呆成个木鸡。他似乎也恨了蔺燕梅,恨了小范,他怒气难消,自己背过险去看车窗外。车窗外山色迷濛,天上一轮白日隔了露看起来轮廓很清楚,却断不出远近。
“‘这些学生们’”他想:“骂得好!骂得痛心!老百姓完粮纳税地由政府办学校让别人来读书,他们是有资格骂!是要觉得痛心!不论学生们有一千种好处,只要被他们骂了一句也该愧死!
“这学校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脸上还挂得住吗?”他又想起好几次离开学校,大余大宴都解说过;现在决不可自己瞎闯。又有一次校中东北同乡有人暗地里募集潜回东三省工作的人,他又要加入,反是大宴拦住了他;说连大宴他自己都因为口音已经不对,去了反而连累大家,把他留下;可是现在在作学生,听了老百姓这么痛心卑夷的话!
他心中只晓得有这一句气人的话。他上车时只听见蔺燕梅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却没听清。小范和她哥哥疑虑,愧愤的事可要比他心上的复杂得多了。他们看了蔺燕梅伤心成这份神气,想问又不敢问。
范宽怡看看实在哭得气势可怕了,她不敢再迟延,便轻轻拉了他哥哥一把,令他闪开些,她去劝劝试试。
她揭开蔺燕梅蒙了头的雨衣,这下子可吓死人了!她舌尖嘴唇都已被自己咬破,雨衣上,手上,脸上全涂满了怕人的鲜血。加上眼泪纵横,把血水直带到鬓边耳下。小范吓慌了,叫了起来。范党湖自己怨艾,急愤得战抖。小童也回过头来。
小范说:“小童,你有法子找点清水没有?”
小童心上也难过,他却怒意未消,他沉闷森厉地说:“哪里找什么清水!”
蔺燕梅推开小范,她哭着声嘶地说:“你们躲开我!躲开我!走!”
小范仍坐在那里不动,挥手示意令范宽湖走开:“哥哥你到车外边去休息一下,叫你,你再进来!”看样子她要独自同蔺燕梅谈谈。
范宽湖听了,不言语,低了头便往车外,上下车踏脚板那里走去。小童一面气他,又察觉他神色有异,恐生变故,就也一言不发跟了过去,紧紧傍了他站着。他回头看了看小童,长叹了一口气。走下一层板,坐了下来,小童也就坐下了,两个人谁也没有话说。坐了许久,看看又到扬宗海了。湖水依然澄清蓝碧。
车里忽然听见小范喊:“小童。你进来。蔺燕梅要跟你说话。”
小童听了赶忙起身进来,看见蔺燕梅仍是背了脸躺着,小范手在她肩上。嘴向她努一努,说:“她叫你。”
“小童!”蔺燕梅气息极弱地说:“真没有地方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