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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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倩垠、凌希慧也惊住了。这事显然是意外。早知如此,她们倒要考虑是不是要问了。她们俩互看一眼,又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不知说什么好。那个女孩子一低头走了。
凌希慧说;“怎么办!又找不着伍宝笙史宣文她们俩。我又想去看看她。这不是急死人吗?”
乔倩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她现在在她那阿姨那儿,比较要好得多。她未必希望我们去。我们只有等她来。现在分头去找伍宝笙要紧。干着急也没用。”
说着三个人走出南院来。小童顺便告诉她们早上遇见冯新衔他们的事。又说:“沈蒹沈葭他们、梁崇榕、梁崇槐她们似乎上帝都看待得好得多。怎么像蔺燕梅这样的倒舍得不管呢?”
凌希慧有话要问乔倩垠,便催他快去金家办事去,就说:“她这个角色事情太多了,上帝照管不过来!从古以来都是这样!”便打发他走了。
她等小童走远便小声儿问乔倩垠说:“燕梅暑假前那一阵念死书运动之后,听你们说,不是和大余很好吗?是不是一次撞车,两个人就吵翻了?不过就跑到呈贡去找范宽湖,也不至于呀!”
“她为什么跑到呈贡去我也不大清楚。”乔倩垠说:“有一次小童解释是要去作点工作,争争气,这个又太认真了。总之,她对范宽猢可以确定说,感情是不会很深的。况且这边闹了气,就到那边去,决不是蔺燕梅的行径。事实上,撞车出事,对她跟大余感情说,倒不见得有害。大余那天下了办公就来找她,是碰见了我,由我去找的,据有人看见的说将将晚了一步,出去了。大余还不信,他以为是蔺燕梅生他的气不见他。言下很后悔自己说话太伤人,求我替他解释。我还借此为燕梅出了一口气,把他平日伤蔺燕梅心的地方搬了出来,数落了他一顿。他老老实实地听着,越听越难过。过后知道燕梅到呈贡去了。他真是有苦说不出,闷了许久。大家都看出来的。”
“这么说来,她不去呈贡倒不好了。”凌希慧说:“可是去了呈贡,弄出这么一个疑团,那就更糟了。大余对学校里男女同学交际的事,言论多么苛刻、古板,他的论调几年来就没有变过。他尤其反对出风头的人物那些拢在大家眼前,像电影似的浪漫事件。你说这一下子,燕梅怎么解释?”
“燕梅我想根本不会去解释。我知道她不爱范宽湖。人人也都知道,所以对谁也不用解释。不过大余那边想完全不解释就难了。”乔倩垠说:“我当然希望他受这一刺激,马上正式表明态度,向燕梅求婚或是怎样,都好。但是太不可能了。在这以前,你知道,大余的论调我自己是全盘赞成的。不论男女,没有道理朝三暮四的。哪国风俗也没有今天咱们这么乱。所以我觉得燕梅确实可贵。她的人品,锋芒,硬收起来是不容易的。我真盼望能作成他们。现在看看要完了。”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话了。”凌希慧说:“我离校一年多。我不大清楚。你说燕梅跟什么人特别亲昵过没有?我是真觉得燕梅这次哭成那样,与其说是气别人,不如说是气自己。你听小童说,范宽湖临下车时,她并没有骂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她没有哭着打他骂他,光是把自己弄得那么苦,她仿佛是非常重视自己的情感。尤其是一个吻。索性明白地说罢,知道她吻过什么人没有?我该不该这么问?”
“我倒希望人人都这么问我。”乔倩垠说:“我也想这样问问所有关心的人是不是和我同感。燕梅对谁也一样好。当然有些人特别令她喜欢,比如说大余,她管去顾一白先生家和她的大余见面,叫做朝圣。他俩个之间令谁也想不起学问以外的事来。他们虽然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了一对情人,再也无疑,只是这对情人作风太不同。燕梅又是那种冰清玉洁的神情。明爽,流丽得生活之中再也没有半点疑影。令人只有敬重不敢轻薄。还有,就是小童,他只能算是她的小朋友,这两个孩子混到一起,真气得死人!全是些孩子话,倒像一对小弟妹。他们总是跟伍宝笙或是别的大些的女孩子一块玩。小童很少来找她过。只有碰上了,才在一起,却又偏有那么些说不完的几车子的话。
“你问的这件事,我单凭感觉就敢保没有。我觉得她这种作风一点勉强也没有。她平常生活是好感情用事,恋情时却用的是脑子。她自觉身份不比寻常,这是自然又自然的事。不光是我。无论谁,只要真熟悉她的性情,一定忍不住要为她具保的!”
“至于这么掳袖攘拳地!”凌希慧笑着看了她说。她也实在有同感,她竟觉听到这种恳切的辩护,使心上想像与事实符合,快乐得到了极点:“当然你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是个心冷寡情的人?”
“当然不!”乔倩垠更兴奋地说:“若是一天到晚嚣张着闹恋爱就是热情,我真不知道情是什么东西了!她是一团真情,真火在心里,才能镇定得这样!她才是真恋爱,我想这次如果吻她的是大余,我才一点不奇怪。女孩子不用去电影里学拥抱,再到男同学中找对象练习。她自然会!可怪的这回是范宽湖而不是余孟勤,她会热烈的那样,当了小范的面,又在车上。”
凌希慧听得简直对胃口极了。她听下这言论,如闻知心的友人谈论自己,如听极和谐的音乐,如对了极美丽的协调的色彩构图。但她不是个娇嫩的小姐,她不常一下子沉潜在深情中。她往往在此时发出一些使人易色的冷语来,常常令人觉得刁钻古怪,不敢亲近。然而今天也感动了。
她撮唇作响,说:“哟!乔倩垠。肚里有这么一套,倒是真想不到。再说什么天然会,不用学,我听得都有点不好意思。大余听了都不能不生情呢!”
“那有什么!”乔倩垠深知凌希慧脾气,绝不可在这时显得小家子气,怕那便不免更加难堪。她说;“我对真理的看法是永恒的。时事,和历史都是一样,何用掺进自己感情进去!如果你今日操琴,也不能想顾曲的周郎罢!”
凌希慧喜欢她近来身体大有进步,深庆自己作主把她从医院接出来未成过错。看她今日如此有精神,也不跟她争辩,只伴了她在校中各处去找了一遍伍宝笙,史宣文不见。两个人就按原定计划进城理发去了。
小童自己又到米线大王,翠湖,去找了一圈,没见到她俩,便去金家找大余他们去了。他虽然未得向伍宝笙倾吐这一件不快的事,却得机会向另外两个老朋友说了一遍,看了她们之关切,不下于自己,心上也松快了一些。再则得机会把经过重述了一下,对事情有了已成过去之感,又仿佛条理也不那么乱了。到了金家,大门开着,便一直闯到客厅兼书房的金先生起居室里。看见一屋子的人,同一屋子装不下的笑语声,就更恢复些了。金先生独自在窗下一张最舒服的大椅上看书,其余的全在方桌四转,站着或是坐着,桌上平日摆着的笔架、印泥,砚石,墨水瓶及几叠的书籍,全挪到茶几上,地板上去了。现在上面是大碗的浆糊、刀剪,纸条儿,新书。
金先生说:“来得好。有了你就更热闹。请随便罢。我不让坐了。事实上椅子都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小童打了招呼,就先问大宴,鸽子回来了没有,才再问桌子上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告诉了他,他便先不下手帮忙,抓书先看。沈葭绕过桌子来叫了他一声:“小童!”
他白着眼说:“什么?”
“道喜呀!”大余说。那边金先生也放下书来看他。他才猛了想起,忙着道喜。沈葭瞪他一眼,才去给他倒茶。冯新衔便问他方才是真猜着了,还是误会了,不知怎的,今天出的事情特别多,又忘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向乱哄哄的,只是笑他。并不怪他。
大余却想起早上未问他的话,但是他是精细人,从小童眼色上看出是件烦恼不愉快的事,在这喜气洋溢的屋中不便问。再者,心中所欲知道的蔺燕梅,既然早上听他说已回来了,下午自己可以去找她,此刻也不用多问。况且在这种场合下,问起自己女朋友的近况,是多么令人易于联想,和揶揄他呀!他从蔺燕梅下乡之后,听了乔倩垠在情在理地抢白了他一顿归来,心上便不觉为一线柔丝缭绕得好难排遣!他此刻充分恣情地自享相思之乐,留了心上一点说不出的愉快来撞击自己的心,嘴上随和着大家作轻松的谈笑,手中做着简易的剪纸工作。他听了冯新衔得意的声口,还向他瞟一眼,对自己说:“别以为只有你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呢!”
余孟勤的恋爱是在不觉之中慢慢滋长起来的。直到乔倩垠一下用了描写恋爱场中儿女的口吻,述说了他自己和蔺燕梅之间种种令人不平的事件才使他发觉自己已是陷足情海的人了。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别人硬把他拖下去了。在校中他俩已被人认为是一对情人,这多么突然!他怎么这么迟钝,今天才发现!这好似在沉思中旅行,猛回首发现已走完了一大段路。竟觉太邀天之幸了。
他固然觉得被别人用些柔软的字眼来描写自己很觉不惯。但是也感到怪新奇,怪异样,怪舒服的。眼前又偏偏没有他的燕梅,于是那自尊心也可暂时忽略一下。这一忽略不要紧,好比才经一场春雨,又来一阵阳光,那幼苗便按捺不住地怒长了。
他对蔺燕梅一向的求全责备,令好者亦无从显其美,令短处更觉局促,真是情感上的冰霜,这一下子,挑剔的对象不在眼前,他便仿佛如有所失,不再能给自己批判。只有一任他自由发展了。
他如果说过去完全不曾感到蔺燕海之可爱,及她在自己心上之重要,那不但无人能信,甚至自己也不信。他越看蔺燕梅越出众,出众得渐渐地感到自己也是向上仰首看她的了。但是见了面却不知从那儿来的,无穷无尽的挑剔的话,并且说起来气盛得很。
他不是个量狭的人,他更是心理学有研究的人。他事后自忖,常觉当时自己滔滔不绝地教训别人时,在灵魂深处,倒是那个柔顺和婉的,曲意听从他的,大方地认错自怨的,又用怜恤,关怀的眼光来看他的人更高超,更有学问,更有资格来在修养上,提携他!
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个火气方刚的年青宣教士,到处热心的讲道。而人家是一位有夙根,有慧心的大师,早已造诣极深,清虚静寂之中,容忍他,看他叫嚣跳跶,等候他火气慢慢自消。他感觉自己在救人,而实在是人家对他无限慈悲。
他反躬自省时,很能明白这情形,也懂得这些心理现象。但是再一见面,便如苦行的头陀,见到了道行更天然,更玄妙而不一定苦行的修士时,又怒从心起,忍不住批评,于是老毛病再一齐复活。
所以他的恋爱感觉便为这些太重、太冷的思潮压倒了。
然而蔺燕梅的人品,言行,又偏偏符合了,甚至高出了他认为没有的标准。他不见得希望别人不好,他是詈骂得惯了,没想到来了个又洁净,又聪明的角色,一下子堵了他的嘴,令他一时改不了口。这个弯儿真不容易转!他又是众目所注的人,更难转圆。人能有几个是真圣贤?谁能这么不阿私?
他的心理学知识不能及早唤醒他又何足怪。有几个人能在研究自然现象时始终记得自己也是逃不出这规律的?
他的恋爱是很重地,很尖锐地,又很致命地向他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