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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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又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那么,她把一打趸领来的月例银子拿去放贷,造成各处月银总不能按时领到,那些赚来的利银,究竟是不是都用在了贴补府里用项上了呢?是否属于“省俭之计”中的一招呢?
到第七十二回,凤姐放贷秘事所依赖的旺儿媳妇来要求把彩霞(应为彩云)配给她的儿子,凤姐那放贷的事,也就爽性公开化了。凤姐当着贾琏命令旺儿媳妇:“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一概都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接着又说:“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合你姑爷一月的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勾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到落了一个放账破落户的名儿……”凤姐把自己用月银放贷取利一事,解释为一片利他的好心、苦心。她也可能会把一部分获利用来支应家庭开支的缺口,但她用以增肥私房的部分,所占比例应该最大。问题是,在当时那个社会里,那样的贵族家庭,“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毕竟是“官中”的“王法”,凤姐的行为,就属于违法取利。一个社会,一个家族,其成员把违法当做了“家常便饭”,既不是改革更不是革命,是在一方面维持“老祖宗手里的规矩”的虚面子,一方面掏空那“规矩”的权威性与约束性,那么,就只能说是十足的腐败。曹雪芹通过贯穿全书的凤姐违法取利的情节,既刻画了凤姐复杂的人格构成,更揭示了那样的宗族、社会必将烂掉的深层原因。八十回后,将写到凤姐违法放贷取利,以及多次背着贾琏以贾琏的名义去威吓、贿赂官府以谋私利或“摆平”官司(其中包括为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平息事端),终于引发贾琏对她的休弃,将她和平儿的地位“换一个过儿”(第四十五回李纨语);到皇帝抄拣贾家的时候,凤姐“弄权铁槛寺”酿成两条人命等更严重的违法行为暴露,她就被拘押入狱了,最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曹雪芹对这个角色,是爱恨交织、臧否交融的,他使我们相信,在那个时空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泼辣的生命,她的生与死,可以引出我们很多的思索,能够使我们更深刻地意识到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诡谲。第七十一回后半部分和第七十二回开头,写了“鸳鸯女无意遇鸳鸯”的故事。鸳鸯在月色中,“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这一句关于司棋剪影的描写,和关于鸳鸯、秦显家的二位的肖像描写一样,令人过目难忘。我现在要问,司棋会在大观园山石下有浪漫行为,前面有没有伏笔?答案是:有的。第二十七回,在大观园里一处山坡,小红攀上凤姐的高枝,替凤姐出园取东西传话,办完事回来,凤姐已经离开那个山坡,“因见司棋从小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去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司棋是到“小洞”——即小山洞——里面方便去了?她有自己的心思,很可能就是在寻觅一处日后可以把表兄潘又安偷约进来,趁夜幕掩盖能够行欢的地方,因此小红问她,她答“没理会”。显然,在写第二十七回这一笔时,不管曹雪芹那时是已经写了第七十一回,还是仅只是构思好尚未落笔,他自己都很清楚,为什么要在小红办事的过程里嵌入这一笔。每当我揭示曹雪芹写作的这一奥秘时,总有人讥讽:“曹雪芹能是那么样写吗?那样写多累呀!犯得上吗?”人类各语种都有小说创作,各种写法都有,中外古今都有不去那么精密地设伏笔的粗犷写法的小说,也有作者本人就宣布他写得很轻松的小说,但中外古今也都有精设伏笔,充满奥秘、玄机,具有多重象征,作者宣布是呕心沥血、燃烧生命的小说。比如爱尔兰的乔伊斯(1882—1941)的《尤利西斯》就属于这类作品,曹雪芹的《红楼梦》更是这样的作品,但曹雪芹的《红楼梦》比《尤利西斯》早出一百多年。倘若你认为人类应该尊重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那么,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想不出你怎么能轻蔑地说出“什么曹雪芹的《红楼梦》啊,那不就是一本小说吗?”那样的话。
是的,《红楼梦》是一本小说,但它凝聚着它以前直到它那个时代几乎全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精华,而且,它在承继传统精华的同时,还有突破,还有超越。我确实非常赞同毛泽东那将我们中华民族最值得自豪的因素概括为四的说法:一是我们地大物博,二是我们人口众多,三是我们历史悠久,四是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
风起于青萍之末——小鹊报信
如果说前两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么,这两回倾盆大雨就扑身而来了。曹雪芹他就是要写悲剧,要破终究还是大团圆的陈腐旧套,要开创中国传统“说部”、“传奇”新的悲剧格局。他的书以九回为一个单元,到第七十二回恰是第八个单元的结束,底下还剩四个单元,也就是还剩三分之一的篇幅,他要在那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篇幅里写什么?仅仅是写爱情悲剧?写贾府虽经打击仍然“沐皇恩”、“延世泽”的喜剧?会安排一个贾宝玉先去参加科举考试,给家族挣下“脸面”,然后披着华丽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去出家,并且不忘跑去给他父亲一个跪拜的甜腻结局?回答都应该是否定的。高鹗的续书有人喜欢,他们有喜欢那种文本的自由,但我要在这里再一次强调:——曹雪芹是把《红楼梦》写完了的,不是只写了八十回,等着别人去续完;——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百零八回,而不是一百二十回;——爱情故事只是《红楼梦》内容的一部分,《红楼梦》的丰富内容不能以“宝黛争取恋爱婚姻自由不得的悲剧”来概括;——《红楼梦》的悲剧性绝不仅仅体现在爱情故事里,《红楼梦》写的是第包括爱情在内的政治悲剧、家族悲剧、性格悲剧、有辜者与无辜者共同毁灭的人类悲剧;
——《红楼梦》的主题不能仅仅定位于“反封建”,《红楼梦》对人性和人类命运进行了开创性探索,不但在中国是空前的,置之世界文化之林,其所达到的哲学高度,在同一时代里也是领先的;——《红楼梦》八十回后迷失无稿的那部分内容,是可以探佚的,百年来红学探佚的成果颇丰,是可以推广开来,并吸引更多人士来参与探佚的;——必须将曹雪芹的《红楼梦》,与一个跟他了无关系的高鹗在他死后二十多年写下的四十回续书,切割开来;——还必须把被高鹗(以及书商程伟元)篡改的前八十回文字,恢复到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脑海里巩固了这样一些基本概念,以此为前提,再来品读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就能比较深入地咀嚼出曹雪芹文本里的丰富内涵。
第七十二回末尾和第七十三回开头,关于赵姨娘的一段文字,可以使我们知道,尽管在荣国府里除了一些“蠢婆子”以外,几乎是人见人嫌的赵姨娘,却是贾政的爱妾,贾政在家,晚上是跟她一起睡觉的。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描写,实际上把那个时代许多贵族家庭的男主人将政治、伦常、性事区分开的生活方式,勾勒了出来,具有典型性。我曾写有《话说赵姨娘》一文,进行了详尽分析,此文收入我《红楼三钗之谜》一书,可参考。
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越演越烈的大观园摧花悲剧,近半个世纪许多论家用了大量笔墨,分析出事件的本质是封建家庭主子内部矛盾的激化导致奴隶主对女奴的压迫表面化、严酷化,而这种家族乱象,也就导致了外部打击力量的趁虚而入。这应该确实是曹雪芹想表达的意蕴。但是,细读文本,我们就会发现,曹雪芹绝不从概念出发,也就是不以“本质”去带动情节,他向我们展现的是“非本质”的毛刺丛生的原生态的生活流动。也就是说,他想让我们去琢磨的,绝不仅仅是那些社会性的“本质”,他超越那个层面,让我们意识到人的性格和人的命运之间的诡谲关系,使我们不由得往人性深处去探究。
到第七十三回,使无数读者着迷的活泼生命晴雯,已经被死神逼近。从“本质”上论,王夫人除掉晴雯只在早晚之间,但将自己的死期提前的,却偏偏是晴雯本人。这是曹雪芹构思和着笔的最惊心动魄之处,不是大文豪大手笔,绝对写不到这个程度!
我们来看看第七十三回、第七十四回这两回的情节链:赵姨娘打发贾政安歇之前跟贾政说了不少话。——怡红院里大家正在玩笑(天下本无事),赵姨娘的丫头小鹊(实际上哪里是喜鹊分明是乌鸦,应该叫小鸦才是,小鹊之名具反讽意味)跑来报告坏消息:“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宝玉听了小鹊报信,“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这让我们对前面“绛洞花王”、“遮天大王”等符码的来源有了更明确的了解),临时抱佛脚,披衣夜读,带累得一房丫头们皆不能睡。——晴雯完全不知道事态发展将加速她自己的灭亡,骂小丫头,还扬言谁打瞌睡“我拿针戳你们两下子”!——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喊道:“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金星玻璃即芳官,这一笔一点不勉强,读者应该知道她是出屋方便去了,第五十一回写麝月出屋“走走回来”,也是去方便,那是夜里丫头们常有的行为。)——晴雯借机让宝玉装病,“只说唬着了”。——传起上夜人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影。——晴雯偏执意把事闹大,“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的,难道依你们说就罢了不成”?——果然惊动了王夫人,“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并且导致第二天贾母亲自过问。(读者回思,前面什么时候贾母亲自过问府内管理事务了?晴雯这回可是“惊动最高层”了。)——贾母援引自己积累的家族政治经验后,亲自命令:“即刻拿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治罪。”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私。(贾母原来只是府中精神领袖,事态发展到“精神领袖”要充当“实践领袖”,这对家族来说绝非福音,而是衰败之象。)——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下了“政治猛药”:为首的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牵扯到这么大一群人,他们又各自有其家族成员,这些人岂甘就此倒霉,荣国府、大观园从此陷入各个利益集团的大激荡,再无表面宁静矣!)——晴雯以“有人跳墙宝玉被唬”闹出大事,有其突发性,接下去写傻大姐拣到绣春囊“笑嘻嘻”撞见邢夫人,更具偶然性,但偶然是必然的呈现方式。曹雪芹没有马上写邢夫人就绣春囊采取具体措施,而是写她“且不形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