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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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
惜春毕竟还缺乏“艺术家的脾气”。我们都应该记得,贾府里是有真正的艺术家的,那就是龄官。龄官是贾府为准备元妃省亲,专门派贾蔷往姑苏买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元妃省亲,她们“红楼十二官”果然派上了用场:“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的情状……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那时候京剧还没有产生,演员的行当究竟怎么划分,我们很难搞清楚,一位“红迷”朋友跟我讨论时说,反正龄官唱的是旦角,按说《游园》《惊梦》和《相约》《相骂》都是旦角戏,又没让她反串,她怎么能以“非本角之戏”拒演呢?而且元妃省亲是何等严肃庄重的场合,她非唱《相骂》,从戏名上也犯忌讳啊!但曹雪芹就写出了这么一位优伶,她以全部的人格尊严,捍卫自己艺术创作的绝对自由,当然,她的目的,也并不是要“抗上”,她没有丝毫政治上的诉求,她就是“为艺术而艺术”,她执意不按“行政命令”而作,到头来“命令者”也“只得依他”,而她也就在“本角之戏”中大放光彩。结果呢,“元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又给了许多赏赐。
“上细画楼台”,还要画许多行乐的人物,更要把指定的雪中折梅美人“照样一笔别错”地“快快添上”,这是惜春的“本角之戏”吗?当然不是,但惜春却无法“拒演”,这是惜春的悲苦之处。她唯一的对策,也就是“托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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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靠的资料证明,曹雪芹本人就善画。他的好友敦敏有《题芹圃画石》的诗,芹圃是曹雪芹的号,这首诗是这样的:“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可见曹雪芹画得非常好,而且通过画幅显示出桀骜不驯的性格,人如其画,画如其人,可惜现在我们只能看到这首题画诗,而寻觅不到曹雪芹的原画。从诗里形容推测,曹雪芹也是以写意风格来作画的。
曹雪芹后来贫居京郊西山脚下,他虽作为正白旗包衣世家的子弟,会领到一定数额的钱粮,但嗜酒如狂的他,少不得还要“卖画钱来付酒家”——这也是敦敏诗里的句子,他们交往如至亲,这样的诗句绝不会是凭空想象,而是曹雪芹生活状态的白描。
曹雪芹在西郊还有一位密友张宜泉,他也留下了若干首与曹雪芹有关的诗,至为宝贵。其中一首《题芹溪居士》,题目后有小注:“姓曹,名,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诗曰:“爱将笔墨逞风流,结庐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羹调未羡青莲宠,苑招未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其中“青莲”、“立本”两句,是引用唐代典故,青莲指诗人李白,立本就是大画家阎立本,当时唐玄宗把他们召进宫苑写御用诗画御用画,被许多人艳羡,但张宜泉却通过这两句诗,点明曹雪芹在艺术创作上绝不甘心御用的野心傲骨。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曹雪芹一度在内务府的“如意馆”参与流水线式的“画作”,他本是正白旗包衣的后代,家里世代在内务府当差,康熙朝他家三代四人任江宁织造几十年,炙手可热一时,雍正朝初年即被抄家治罪,乾隆朝初期因乾隆皇帝实行怀柔政策,原来被罪的人员几乎都被宽免,曹雪芹父辈也重回内务府当差,那时曹雪芹已经长大成人,被安排到“如意馆”画应制画,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他肯钻营,愿意把自己的绘画才能奉献给皇家,他可以争取从“如意馆”的“画工”,晋级为比“如意馆”高一档的“画院处”的“画师”,但他却“苑招未忘立本羞”——当年阎立本奉唐玄宗之命画宫廷“行乐图”,为了当场“照样一笔别错”,只得匍匐在地上挥笔写生,人格上蒙受奇耻大辱——最后终于脱离内务府,结庐西郊,著书黄叶村,呕心沥血地写出了《红楼梦》。
很显然,《红楼梦》里面关于惜春奉严命作画,她内心的那份苦楚,不得不以“托懒”的方式消极怠工的情节,里面都融汇进了曹雪芹自己的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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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贾珍的胞妹——她和贾珍是否同母所生,书中未明确交代——从很小起,她就和贾赦的女儿迎春一样,被贾母接到荣国府里去居住。书里说贾母爱女孩,不仅嫡亲的外孙女儿黛玉,娘家的血脉湘云,也不仅是贾家自己的女孩,亲戚家的女孩、宝钗、宝琴不消说了,就是远房的穷亲戚的女孩如喜鸾、四姐儿,她都喜欢。有位“红迷”朋友对此不大理解,他跟我讨论说:封建社会不是重男轻女吗?怎么贾母除了喜欢宝玉,其他男孩子,如对重孙子贾兰,感情就一般,对贾环则分明不喜欢——若说是因为庶出,那么探春同样是赵姨娘生的,她却非常看重——见到贾蓉、贾蔷等,哪有半点看到喜鸾、四姐儿的欢喜。这是为什么?当然,曹雪芹这样写,是为了刻画出贾母性格中的一种独到之处。同是贵族妇女,邢夫人就未见喜欢女孩,连迎春——虽非她亲生,毕竟算是其母亲——她都只知数落不懂体恤。但这种人际现象,在清代也有其特殊的社会来由。在八旗人家,因为女孩子们到了十三四岁,都有机会参加宫廷选秀,选进宫去就有可能接近皇帝,存在着辉煌的前景;即使不能伺候皇帝,服侍妃嫔也很不错;再不济,分配到王府、公主府里,当陪读、女官,到头来其社会地位和生活状态可能都会比父母家高许多。当然,到清朝晚期,能具有参与选秀资格的在旗女子衍生得太多,而宫廷的需求量反在减少,旗人家庭里的女孩子通过选秀跃升的几率大大降低,女孩也就不那么金贵了。但在康、雍、乾三朝,在旗人家的女孩总数还不那么大,而宫廷以及诸王子、公主的需求量又极大,因此,家族里的女孩“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可能性很高,家族因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前景,也就分外诱人,远比家族的男子通过科举成功而带动全家升腾简便易行,这就形成了旗人家不怕生女孩,甚至更加喜欢女孩的风气。在旗人家,女孩不缠足,性格泼洒些也没事儿,在家族活动中,女孩和男孩平起平坐。《红楼梦》虽然一开头就宣布“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失落无考”,却忠实地把清代康、雍、乾时期旗人家庭那并不重男轻女,甚或更重视女孩的“真事隐”去后,又以“假语存”放到了小说里。
惜春在第三回正式出场,与迎春、探春同时呈现在刚进府的黛玉的眼前,对迎、探,曹雪芹都有具体的肖像描写,但对惜春,只说她“身未长足,形容尚小”,她的形象一直比较模糊。第七回写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给众小姐及凤姐送宫花,有一笔对惜春的描写,算是给了她一个“特写镜头”,读者都会留下印象:她和到府里来的小尼姑智能儿一处顽笑,对于宫花,她的反应是:“我这里正和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带在那里?”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伏笔。故事才开始不久,还要经历许多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美事,离盛极而衰还有好几十回文字呢,但在这个地方,曹雪芹就伏下了惜春命运的归宿。无意随手之间,乍看不过是“过场戏”或“闲言碎语”,实际全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这是曹雪芹贯穿全书的艺术手法,不懂这一条,莫读《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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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大观园里有拢翠庵(古本中对庵名有“拢翠”、“栊翠”两种写法,“拢翠”的“拢”与“沁芳”的“沁”相对应,同为动词,似更符合曹雪芹原笔),庵里有带发修行的妙玉,惜春既然从小就有剃度出家的想头,她怎么不找机会去亲近妙玉,只是跟贾氏宗族家庙水月庵的尼姑们一起玩?这当然可能是妙玉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虽然妙玉和后来的惜春都遁入空门,但她们二人所“了悟”的,并不一样。
妙玉自称“槛外人”,有病态的洁癖,她的精神境界很高,喜欢庄子的文章,对世界和人生有一种俯瞰的宏大气度,现实的政治功利并没有主动来袭击她,她也并不主动与现实功利发生关系,她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冷眼旁观,透视判断。根据我的探佚分析,她在八十回后,牺牲自己,解救了湘云和宝玉,被玷污而玉未碎,她与卑污的忠顺王同归于尽,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她的“了悟”层次,不仅在政治功利之上,更在凡俗道德之上,具有崇高的内涵,她不仅是在才华上,在生命本体的价值追求上,都“阜比仙”。
惜春也是一个“了悟”者。但她的“了悟”,却只是在狰狞的现实政治社会面前的一种坚定的“杜绝”,也就是逃避,或者说是提前了断尘缘以求自保脆弱的生命。
第五回是关于金陵十二钗命运的一个总纲,对于惜春,曹雪芹在“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将她排在第八位,给她的那个册页设计的画面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判词则是:“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画上和判词都强调是“古佛”“古寺”,可见不会是拢翠庵——拢翠庵是为元妃省亲新盖的,而从那以后到贾府“家破人亡各奔腾”才不过三个春天,绝非“古寺”也绝无“古佛”——高鹗续书写成惜春后来“就地出家”入住拢翠庵,随着贾家的“沐皇恩”“延世泽”“兰桂齐芳”,她也得以在庵中富足生活,显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构思,曹雪芹在八十回后,会写惜春寄身破败的古庙,苟延余生,每天是要托钵“缁衣乞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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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写秦可卿天香楼自尽前给凤姐托梦,最后留下两句恐怖的偈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我多次表述自己的研究心得:“三春”不是指元、迎、探、惜里的三个人,而是指“三个美好的年头”。把岁月说成“几春”或“几秋”,这种语言习惯在如今年纪大些的人士口中,仍然时不时迸出。如果对第五回里,曹雪芹为惜春设计的判词和《虚花悟》曲加以推敲,那就更加清楚了。判词第一句是“勘破三春景不长”,不少人理解为“惜春看破预感到三个姐姐的好光景都长不了”,因此接着有第二句“缁衣顿改昔年”,其实这是说不通的。她既然能先知先觉,应该把自己的不幸也预知进去,应该说“勘破四春景不长”或“勘破诸春景不长”;而且,按后面的命运轨迹,元、迎两个姐姐惨死固然属于“景不长”,探春远嫁总比她缁衣乞食好一点吧?细读《红楼梦十二支曲》里面关于惜春的那一阕《虚花悟》,劈头两句“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问题就更清楚了。“三春”就是一个时间概念,或者说是一个时空概念,就是说尽管能经历三个美好的春天,但要把事情看破,这三个春天里的那些“桃红柳绿”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