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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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头脑里面有一个僵化的主观概念,用那个套小说里面的情节和人物,结果就和小说文本传达的信息之间产生了不协调,不共振了。我们应该先抛去主观的、先验的条条框框,仔细来读《红楼梦》,读这个文本本身,然后再细细体会。后来我这样来读,就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当然,我个人的体会不一定能准确地反映曹雪芹的写作用意,但是我愿意竭诚把自己的心得奉献给大家,咱们共同讨论。我觉得曹雪芹就是要写黛、钗两个人最后和好,为什么?因为他写出了薛宝钗人品当中非常美好的一面。
薛宝钗为什么要审林黛玉?因为在此之前,刘姥姥第二次到了荣国府,痛玩一番以后走掉了,但是在走之前和大家一起斗牙牌,那是第四十回,叫“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里只说林黛玉参与斗牙牌的情况。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一直不愿意输,在斗牌的过程当中需要说一些押韵的句子,还必须符合当时牙牌上的状况,林黛玉就又把《西厢记》里面的词拿出来说了。别人听了可能无所谓,但是薛宝钗呢,她读过那些东西,她耳朵尖,记了下来,于是事后就约林黛玉到她那儿去,跟林黛玉谈这个事儿。
有一点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理解,我虽然年纪大一些,可是离那个时代也很遥远,我一度也很难理解——你看这个小说里面的描写有一点很古怪,就是他们过生日啊,过节啊,举办什么大的活动的时候,都要安排戏子演戏,有时候让自己家里的戏子演,有时候从外面请人来演,《西厢记》的故事、《牡丹亭》的故事,都可以在舞台上演出来,这些小姐都坐在底下听,这不算问题;可如果找来《西厢记》、《牡丹亭》的书来读,就是天大的问题,就是读了淫词艳曲,就是罪过!为什么当时会形成这样一个不成条文的文化禁忌,希望大家共同去探讨,这里不枝蔓,但是我想我对它的概括还是准确的,从书里看也是这样的。
薛宝钗认为,林黛玉说出这样的牙牌令,就说明她不仅是看了戏,而是一定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书,看了这些淫词艳曲,记了下来,脱口而出了。薛宝钗很有把握,就审问林黛玉。一番情节流动之后,我们就发现,薛宝钗审问黛玉并不是挤对黛玉,而是为了保护她。因为在当时那样一个封建家庭,薛宝钗如果要对林黛玉不好,想搞垮林黛玉,她会有很多的办法,也不一定非得直接去告状,她可以在和贾母、王夫人等人相处的时候,通过嘻嘻哈哈地说笑话很自然地透露出来:这个林丫头,那天牙牌令你看她伶牙俐齿的一直没输,为什么啊?哎呀,真没想到,她读了《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还读了《牡丹亭》,她记性可真好,出口就能引用啊??以非告状的口气,她就可以把林黛玉私下里读这些淫词艳曲的情况透露给长辈。即便贾母对林黛玉非常地钟爱,肯定也会不愉快。王夫人本来就希望林黛玉出点问题,以便让贾宝玉娶她妹妹的女儿,结成“金玉姻缘”,使王家的势力得以在贾府里扩张,控制贾府里的财政和人事大权,所以肯定会如获至宝。薛宝钗没有这样做,而是当面跟林黛玉指出来:这很危险。薛宝钗非常坦诚,坦诚到这种地步——她跟林黛玉说,她小时候也读过这些书,而且读的比她还多、还早。那么,她解决得了林黛玉的价值取向问题吗?她没有解决,也解决不了,林黛玉也不容她去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林黛玉对她保护自己这一点非常明白,非常感激。于是她们和好了。当然,和好以后,两个人的价值取向还是不一样的。
第七十回吟柳絮词的时候,你看,两个人就各写了一首词,通过词意可以看出她们的价值取向完全不同,而且互相抵触。
黛、钗的和好,我后来细读时,还是有点惊讶,心想曹雪芹怎么这么写啊,但是我读到四十九回的时候,就发现曹雪芹他也表示惊讶,他通过贾宝玉表示惊讶,你注意到第四十九回里的一些描写了吗?
这一回中,大观园里面又增加了很多新人,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也到了荣国府,还有李纨的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和李绮,还有邢夫人的一个侄女儿邢岫烟,大观园里一时非常地热闹。人一多,就派生出了一个谁最受宠的问题,结果在当时的情况下出现了一个令读者吃惊的局面,就是最受宠的是薛宝琴,一个刚出场的人物。
贾母对薛宝琴一见就爱得不得了,逼着王夫人认她做干女儿,还把自己很久都不拿出来给别人穿的凫靥裘—— 一件华贵的披风,拿来给她穿了(她对林黛玉那么好,都没有拿出来给林黛玉穿)。而且当时其他刚来的人都被分别安排在大观园里别的人的住处来住,薛宝琴却享受最高待遇,留在贾母身边住了。你如果仔细读这段文本就会发现,贾母如此宠爱薛宝琴,薛宝钗都扛不住,她吃醋了。原来大家以为林黛玉这个人是最容易吃醋的,最容易嫉妒人的,最容易说刻薄话的,是不是?但曹雪芹这次却以生花妙笔写一贯豁达的薛宝钗竟大吃起醋来——他写人性写得非常透彻,非常深刻——人是活的,复杂的,会反常的。后来贾母派人到大观园通知大家,说了些宝琴还小呢,你们都得让着她之类的话。薛宝钗当时就说了很不满意的话:“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到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虽然是笑嘻嘻地来说的,但是其醋意不亚于在这一回之前的很多回里面的林黛玉。可是书里却没有写林黛玉对此有吃醋的反应。和薛宝钗完全不一样,林黛玉见贾母那么喜欢薛宝琴,却十分地心平气和。她自己一见薛宝琴,也觉得挺好的,就当自己的妹妹对待,亲热得不得了,一点醋意都没有。不管贾母怎么喜欢薛宝琴,林黛玉都觉得很正常,她不在乎。这种情况被贾宝玉看在眼里,于是就有了一段很有趣的描写:宝玉看见她们三个人好作一团,就开始闷闷不乐,这是写出深邃人性的极高明的一笔——按说他不是应该高兴吗?原来就是因为有一个薛宝钗,有一个金锁,闹得他很烦恼,梦里都要喊出话来,林黛玉还是老不放心;现在呢,林黛玉跟薛宝钗和好了,甚至连薛宝钗的堂妹来了以后那么受贾母的宠爱她也不嫉妒,这不天下太平了吗?但是,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就是这样,对方要是吃醋、猜忌、耍小脾气,他固然很着急;但要是忽然有一天对方心平气和,全无所谓了,你以为他就认为是好事啊?他偏会闷闷不乐!曹雪芹这样写道:宝玉“便心中闷闷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似十倍’??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他觉得很奇怪,后来就逮了一个机会去问黛玉,用了一句《西厢记》的词儿:“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梁鸿、孟光是汉朝的两个人,梁鸿是男的,孟光是一个女子,两人是夫妻。孟光嫁给梁鸿以后,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肢体语言,就是每次做好饭以后把饭送到丈夫面前时都不敢平视丈夫,而是把饭高高地举起,与眉毛齐平,叫举案齐眉。
那么这个“案”呢,据有的学者考证,它就是“ ”,也就等同于饭碗的“碗”。本来在生活当中,是孟光举案、梁鸿来接,但是《西厢记》里面的这句话很俏皮,偏要反过来说。贾宝玉为什么引用这一句?就是因为情况很反常啊。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呢?就是说太奇怪了,让人纳闷儿:你原来那么猜忌她,我怎么解释都不行,好嘛,现在你倒跟她和好了。贾宝玉有一句话说得特别生动:“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得说了,我反落了单。”
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最怕落单儿,有个人在旁边耍点小别扭,生点小气,使点小手段,特高兴,或者自己也生个气赌个气,互相之间斗斗小气,是一大乐子。忽然,所有的都没有了,一切变得非常的平淡无奇,这个时候就感觉落单了。贾宝玉觉得林黛玉没有了情敌,自己也就格外地寂寞,生活当中就少了很多的复杂滋味,特别是品尝麻辣烫的乐趣。他这一问,黛玉就很认真地回答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
林黛玉对薛宝钗的基本品质有了这样一个认知:咱俩的价值取向不一样,只能各走各的路,但是呢,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因为你不害人。你不但不害人,你还保护人,你在为人上不藏奸,我就跟你好。她们两个人就这样和好了。黛、钗合一,是曹雪芹对全书的一个总体设计,稍微对文本熟悉一点就能体会得到。比如书里的第五回,在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黛、钗合为一幅画、一首诗;在警幻仙姑请贾宝玉听曲的时候,黛、钗合为一曲;警幻仙姑后来在贾宝玉的梦里面对他进行性启蒙,介绍给他一个美女,然后就说这是她妹妹,那么这个美女呢,文本中的形容是这样的:“鲜艳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脂砚斋在另外的批语里面也一再地向读者指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可知余言不谬也。”
她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她看了八十回以后的书稿,知道黛玉去世以后,宝钗对黛玉还有一个态度,通过这个态度,脂砚斋认为这两个人“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这句话很难理解,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八十回以后的文字,而且脂砚斋在思想上和艺术追求上和曹雪芹还不能完全画等号,有些地方也可能看走眼,但她不可能故意去说一些怪话、错话,所以很值得参考。我个人认为,其实问题很简单。首先,曹雪芹之所以这样来写黛、钗和好,乃至于脂砚斋提出了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的看法,就是因为曹雪芹在第五回就已告诉我们,所有这些女子都是薄命司里面的,尽管林黛玉追求个性解放,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的结果是个悲剧,薛宝钗拼命地内敛自己,努力地去遵守封建的规范,但是到头来也逃脱不了悲剧命运。那个社会是罪恶的,它并不会因为这些闺中的女儿个人价值取向上的不同而分别给予她们不同的命运,它最后都给她们的人生以沉重的打击,她们的结局都很悲惨。曹雪芹不愿意让读者产生一个误解,以为这些闺中女儿由于情感价值取向、性格不同,有的人就会有好的命运。他要控诉那个社会残害年轻的闺中女子,这是他的一个基本立场。所以,他写来写去最后告诉我们,这两个人最后都没有逃过命运的恶掌,最后都是悲剧的结局。
这也说明,曹雪芹并不只是在写一部爱情小说,在收束了黛玉、宝钗、宝玉之间的感情纠葛的情节以后,他放手去写更广阔的人生。后面他连续用了好几回去写大观园里面复杂的人际冲突,写为了争夺那个内厨房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上场的人物非常之多,故事盘根错节;又腾出手去写“红楼二尤”的故事,等等。这就充分说明,把《红楼梦》简单地概括成一部青年男女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小说是不准确的。我在此前曾经比较多地讲了《红楼梦》的政治投影,有人就以为我的观点就是《红楼梦》是一部完全政治化的小说,其实我并不这样看。总而言之,我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描绘许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