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花-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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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一处少人的茶楼里,我这样问她。
“六年前,夫人。”
“六年前你多大?”我深吸一口气,有些心疼地问她。
“十三岁。”
“十三岁便接客了?”我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本不该的,”她摇头说,“那天我才被卖到‘凤凰楼’,便来了贵客。老鸨为了讨好贵客,便强迫了我去。”
“那个贵客就是……孙权?”
“是,”她惨淡地笑着,“而且后来他没有再来过,老鸨的心血还不是白费了。”
“那你怎么确定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呢?”尽管很不礼貌,我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那天之后我一直流血,再没接过其他客人。他们以为我好不了了,就把我赶了出来。可我活了下来,然后发现有了登儿,”她深深看我一眼,尽量隐晦地说,“——那晚他醉了酒,很粗暴。”
我吸了口凉气,不无痛惜地看着她平静的脸。末了,忍不住问:“那既然有了孩子,为什么不早一点找我们呢?”
“夫人,”她仍是惨淡地笑着,“如果你恨一个人,即使他能给你再多,也不会回头找他的吧?”
“可你还是来了。”
“因我不能耽误了登儿的前途。这几年,我曾以为我也能让他好好活下去。但现在我认命。”
“你舍得登儿?”
她看了看伏在她膝头的孙登,轻轻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留下来吧,”我大声对她说,“留下来在这里,我照顾你,我会让你们过得很好。”
“我相信你,夫人,”她仍是笑着,“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能相信你。然而登儿并不需要一个做过妓女的卑贱的生母——即使我不认为自己卑贱。”
“那又如何?我也做过妓女,我也算出生卑贱。”我竟这样说。
“不一样的,夫人。孙权他宠爱你是整个江东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夫人的任何污点都是可以被忽略的。而我,”她轻轻摇了头说,“不作那样的奢想。即使会有,我也不想去要。”
我怔在那里,一时竟无语。
“何况,”她又说道,“夫人不是一般女子,我也曾听庐江过来的姐妹说起夫人。”
我深深看她,她眼中满是坚定与决绝,我只好问她:“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要。请夫人带登儿回去,再给我些路费钱就好。”
“你要去哪里?”
“云城,”她慢慢地说,“我家在江北的云城。夫人,我家世其实还说得过去的。只是在战乱中,竟糊里糊涂被拐卖到这里。这么多年,他们一定很思念我。”
我彻底理解了她身上那种穷困中却依然干净而自尊的气质。于是我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吧,就这样干净地回去,你还年轻,人生还能从头开始。别人说起时,我会隐去你的名字。”
孙权在濡须作战未归,在他回来前我并不想公开此事,于是将孙登留在我房间里。他在我房间里呆了三天,三天来他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口。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话。我拿东西给他吃,他不吃;给水他喝,他也不喝。这让我很担心,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后孙权回来了,一打开门,他就怔了怔,指着孙登说:“这是谁?”
“这孩子,漂亮吗?”我问他。
他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看了看,然后笑起来:“比我小时候要漂亮。”
“像不像你?”
“像我?”他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我,“为什么像我?”
“本来就是你的孩子。”我平静地说。
他放下孩子,往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换上了一种疯狂的表情,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是你在外面的孩子,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此事。”我安然说道。
他走到窗口,背对着我,一直沉默着,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我忍不住问:“你难道不问他母亲的下落?”
“我不关心,”他冷冷地说,“包括这个孩子,也不应该在这里。”
“可他确实是你的孩子。”
“我并没有怀疑。”
我惊讶地看了他很久,然后叹息道:“我还以为你会欢喜。”
“我为什么要欢喜?”他转过身来,厉声问我,“我一直以为我的第一个儿子会是你生的。”
“是谁生的有什么不同吗?”
“对,你是不在乎,”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甚至一点都不生气。”
“我是不生气。”我淡淡地说。
他转过身,一下子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他指着我说:“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张嘴欲言。这时孙登突然站起来,打开门,一阵风一样跑出去了。
我愕然看着他,他的疯狂也褪去了些,同样愕然地看着我。
“出去找呀,”我拉他,“去找他回来,他身上始终流着你的血。”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点点头,跟我出去了。
守大门的人说并没有任何小孩从这里跑出来。因此我们便一直在家里找。找遍了花园厨房和每一个仆人的房间,却并不见孙登的影子。
孙权的表情也有些焦虑了。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地去看那口井,这种猜测让我也很担忧。
最后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地方还未找过。是徐夫人的房间。
我们走到房门口,门虚掩着。我犹豫地推开门。
屋里很温暖。徐夫人坐在榻上,而孙登坐在她腿上。他竟在一口一口地吞下徐夫人喂他的食物。脸上的表情很安详。
包括徐夫人,我也从未见过她像现在的样子。她很仔细地喂着孙登吃东西,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沉醉。一边喂,她还一边轻轻摸他的发。
“在这里。”孙权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
声音传出去却并没有惊动那依偎着的两个人。他们仍在慢慢地一个喂一个吃,好象外面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打扰不了他们。
我和孙权就站在那里耐心地看他们。一直到孙登擦了擦嘴,表示说饱了,徐夫人才停了手,又拢过他的头,将他的发散开来,再细细为他编上辫子。
“徐夫人很喜欢这个孩子呢。”我笑着说。
她并不看我,全部目光都被怀中的孩子所吸引。然而她始终还是回答了我的话,用了这么些年来我从未听过的温和声音说:“我今天正在祈祷,祈祷神给我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撞进来了。”
“这是缘分啊。”本来我认识孙登在先,但现在他却仿佛更喜欢徐夫人一些,我的心里不免也有些酸溜溜的。
“听说这个孩子是我们家的?”她又轻轻地问。
我说是的。
“那么,”她第一次将目光投向我们,竟带了些哀求,“可不可以让我来养他?”
“这你要先问云影,毕竟孩子是她带进来了。”孙权不满地说道。
她又看了看我,连同怀中的孙登也转过头来,用同样哀求的目光看了我。我只能轻轻笑起来,说:“你会对他很好吧。”
“我当然会。”她轻轻地说。
于是我便点点头。这样其实是最好的结局。我的心并不在这院墙之内,我不是一个好母亲。而将茹养大,也仿佛耗去了我的全部精力。
孙权不是很高兴,然而也没有说什么。
“登儿,”我轻轻唤那孩子,“这是你父亲,你过来叫他一声。”
他转过头,依赖而疑惑地看着徐夫人。徐夫人便轻轻拢过他的发,说:“去吧,他是你父亲。”
他犹豫地走了过来,慢吞吞地走到孙权面前,然后终于张开口,轻轻叫了声:“爸……爸。”
孙权的眉头展开了。从来冷峻的他,目光中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张开臂,轻轻将那孩子揽入怀中。
第二章 将军不勇敢
刘备取得益州的消息传入建业时,孙权正忙于征皖后所得几万百姓的安置。在周瑜离去后的这几年里,他无论是在军务还是政务方面都开始亲力亲为,并且仿佛挖掘出了身体中潜伏的精力般乐此不疲。他一边迅速地翻阅着卷宗,一边听取了使者的汇报。末了,他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说:“这下他该将荆州还回来了吧?派子瑜去。”
诸葛瑾面有忧色地领命出门去了。我送他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偷偷看了眼孙权,发现他正好在盯着我,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呢?”他直直地问。
“我在想,”我叹口气,随手关上了门,“您该有很好的涵养才是。”
他总算没忘记我的话,当诸葛瑾将刘备的话转述给他时,看得出来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托辞,托辞,”他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用低沉却饱含能量的声音说,“取了凉州他又该说要取冀州了,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对我说:‘待我取了江东,便会把荆州还给您了。’”
这样说着,他竟笑起来。
“主公的意思是……”诸葛瑾不安地问着,一双眼睛到处寻求着答案。
“再给那老贼一次机会,”孙权沉吟着,“派长吏过去接管,如果无事,这事便这样算了。”
三个灰头土脸的长吏跪在孙权面前通报消息时,鲁肃也正好在座。他看着孙权的脸一点一点变得阴沉,自己脸上的神情也一点一点不安起来。认识他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混杂了愧疚和不安的神情。仿佛这个盗荆州的贼不是别人,却正是他自己。
“关羽说:‘这本是汉室的江山,孙权凭什么说是他的——”三个小吏颤颤巍巍地复述着。
孙权的涵养终于达到了顶点。
他拔出剑来,一剑劈下去,大理石的桌面竟给他劈成两半。他恶狠狠地看着桌面,脸上全是要杀人的表情。
“当年那老贼来找我,我还与他在北固山劈石许愿,早知如此,当年那一剑应当劈在他身上!”
三个小吏包括鲁肃都不安地低下头去。我拉拉孙权的衣袖,他终于从盛怒中恢复过来。
“罢了,不关你们事,”他挥一挥手,对那三人说,“你们出去吧,辛苦你们了。”
三个人哆嗦着出去了,孙权仍沉吟着,我和鲁肃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
半晌,他终于开口,以一种平静却藏了杀气的声音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两件事:第一,不听公瑾的话而将荆州借给那老贼;第二,还将妹子嫁给他。”
鲁肃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要跪下去,而我拦住了他。
“子敬,这不关你事,”我说,“你并没有做出过错误的判断。只是你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的信用,竟还不如你所接触过的最卑贱的人。”
听了这话,孙权竟笑起来。
“这话说得有趣,”他边笑边说,“子敬年轻时似乎是被人称‘肃老大’的吧?在街头行走,也常遇见无赖之类的人吧?只是我也听说即使是街头的混混,也有那个江湖的规矩的。这老贼倒是出了子敬的规矩之外了。不必惶恐——”他一边说,一边把鲁肃扶回座位上,“此事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孤做错了的这两件事情,未必就不能挽回。”
“是要挽回,”鲁肃抛去了刚才的惊惶与不安,变得沉着冷静,“这一次,我完全站在主公这边。”
孙权放了手,看着鲁肃;鲁肃看着我;而我看着孙权。
我们三个人突然一起笑起来。
“打。”孙权说。
开战之前,孙权先做了另一件挽回错误的事。
他派了周善一只船去接孙尚香。因害怕孙尚香不肯回来,他特意让我同去,并嘱咐说万不得已时,可以骗她说母亲病危。
他要彻底斩断他与刘备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