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花-第7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夜半醒来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在想,自己这样做,是否太残忍。
可转眼想起茹,心又硬起来。她被孙和伤害得那么深,我当然要这样做。
一日,陪着孙霸从宫中出来,在花园里,和陆逊不期而遇。
我还未想好怎样面对他,孙霸已冲上前去,冷笑着说:“将军大人,又到陛下面前去说我坏话?”
我想要阻止他,可是没有用。难听的刻薄的话接二连三从他嘴中涌出,如带毒的箭一样射向面前我深爱的男人。
他不发一言,只是平静地注视前方,眼底藏着我不忍心去读的刺痛。而我,也只能站在孙霸身后,与他一同沉默着。
直到孙霸说累了,才终于放过他。当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孙霸还在洋洋自得地说:“这个老头子,他以为他是谁呢,他——”
未说出口的话突然戛然而止,他捂住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全身颤抖的我。
“你要对他尊敬一点。”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开。
我平静地回到自己房间,平静地命人拿冰和纱布来,敷我肿起来的右手。
那一巴掌,打得真凶,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好像与被打的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只因为打在孙霸脸上的时候,我同时也觉得站在对面的是那个残忍无情的自己。
我宁愿这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孙权最终也察觉到些什么。
有一天夜里,他看似不经意地问我:“朕记得你最开始是支持太子的,如何现在又支持鲁王?”
“因为我发现鲁王比太子更好。”
我安然答道。这个问题,太多人问过我。我早已习惯用这种语气这种词句应付。
“是么?”他疑惑地看着我,“可朕从不觉得你有多喜欢鲁王。”
“喜欢是一回事,欣赏又是另一回事。”
“朕更不觉得你欣赏他。”
“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笑起来:“是没那么重要,朕只是好奇你是怎样想的。”
“我所想的就是支持鲁王。”我坦然答道。
“也罢,”他说,“朕不问你这件事了。可是你既然站在鲁王那一边,又为什么要为伯言开脱?”
''我一怔,马上说:“我没有为他开脱。”
'。人。'“你不必瞒朕,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书。'“陛下到底想问什么呢?”我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焦躁。
'。屋。'“没什么了,”他摇头沉吟道,“朕本来不希望看到你参与此事的。但你既然参与了,朕也不勉强你。只是——”
他看我一眼,眼中有个无边无际的黑洞。
“朕想提醒你一句,一只手中握不下两种忠诚。”
孙权说得没错,一只手握不下两种忠诚。
既然被卷进来,就只能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爱情或者仇恨,我只能义无返顾地选择一样。
我只能选择仇恨。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我像个脱离了大部队冲在最前面的小兵一样愚蠢而壮烈。
可我无法停住脚步。每到累的时候,敌人的坏消息又能给我无穷的勇气。
孙和对我恨之入骨。也许他开始发现,得罪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
十四年寂寞屈辱的生活让他比常人更加渴望荣耀与关注。他明明已经是太子了,他明明得到他想得到的了,但是得到最后,才发现最坏的依旧在后面。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却随时会失去。
每一天,他顶着太子的身份,在阴谋和中伤间遍体鳞伤。交织而来的好消息和坏消息折磨着他的心,每一次看见他,他都比上一次见到要老得多。
他离皇帝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却是他永远迈不出的一步。
他尝试向我屈服,托人来向我示好,婉转地暗示希望我原谅他。可我赶走他的使者,告诉他,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被废。
我希望速战速决,虽然心里清楚怎样都不可能改变历史,但我还是天真地希望,如果能够速战速决,也许陆逊在这场角斗中所受的苦就能少些。我们所受的苦都能少些。
本来离废掉孙和似乎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是从某天开始,孙权的消失突然让一切又打回原点。
孙权其实并不是真的消失了。
他就在那里,就在宫中,就安心地在他的天子殿里。可是从某一天开始,他没来由地突然紧闭宫门,冷漠坚决的卫兵把守着宫门,拒绝任何人的进入。偶尔有诏令,也是靠太监传出来。
任何上书都成了石沉大海,任何人想见他都不能见面。即使是我,平时随意出入他的禁宫,可这个时候也无法见上他一面。
太子一党是因为靠着“嫡长子”这块招牌而理直气壮,而鲁王党只是靠着我和鲁班能够不时在孙权面前进言才占的上风。如今无法见到孙权,气势顿时消退下来。
我有时甚至怀疑孙权是否被什么人挟持或者蛊惑了。在我几乎想要私调军队冲入禁宫把他营救出来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那是在他消失后的两个月,在顾雍的葬礼上,赤乌六年的冬天。
他穿着素服出席葬礼,除了念读顾雍的悼词外,他没有说过任何多余的话,也不让任何人靠近我身边。
葬礼结束,他起身要走。我急急冲上前,却被卫兵拦住我去路。
“陛下,臣妾有事要和陛下说!”我哀求着。
“以后再说。”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陛下呢?”
“朕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你。”
他一反常态地冷冷留下这句话,然后扬长而去。
一开始想要见孙权,只是想问他到底为什么拒见任何人。可随着时日的推移,我发现有些话,真的非对他说不可了。
这些话因顾雍之死而起。
顾雍死之前,做了整整十九年的丞相。他做事沉稳,为人低调,也就是这样的性格,让他在丞相之位上坐了整整十九年,却安然度过了期间的种种风雨。
暨艳之事,他不发一言;吕壹之事,他虽有恚怨,却不曾上过一次弹劾;到了如今两宫之争,他仍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安然治政理事,全然不顾墙外的风雨。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太不会做人还是太会做人,但总而言之,死的时候他得到了应有的尊敬与缅怀。无论是太子党还是鲁王党,都带着真诚的哀伤来为他送葬。十九年的风雨,换了别人,应该无法做到他这样。
本来封侯拜相,应该是每一个臣子的梦想。顾雍之死,若是在寻常时候,肯定会引来许多有资历问鼎相位的朝臣们的蠢蠢欲动。可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丞相之位空悬,朝野上下却一片缄默。
因为这个时候,做丞相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清楚。
就算有党派勾结,就算要两宫相争,跟在别人后面摇旗呐喊就好了。在这样一个时候,谁愿意去做那秀于林中的木,飞在枪口的鸟呢?
除了一个人。
我在倾盆大雨中来到孙权禁宫门前。大门紧闭着,持枪的卫兵横眉立目挡住我去路。
“我想见陛下一面……”我哀求着。
“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漠然答道。
我看他一眼,仍站在原地。
“你走吧,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又重复一遍。
我又看他一眼。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猛烈冲打着我的身子。而在灰色的雨幕间,我缓缓跪下了。
——对着紧闭的宫门,我缓缓跪下了。
“告诉陛下,我将在这里一直跪到他见我为止。”
我面容平静,声音清晰而决绝。
我带着冻僵了的身体走入孙权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菊花与各种草药混合的香气。
孙权应该才沐浴完,身上也带着一股草药的香气。他没有责备我的卤莽,只是取过一条毛巾,为我擦湿透了的发。
“什么事情,能值得你这个样子?”他轻轻地问,语气却并不严厉。
“陛下……”许是未从寒冷中恢复的缘故,我声音一直颤抖着,“听说,您要让伯言拜相?”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他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难道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么?”
他沉吟一阵,然后说:“他是最好的人选。”
“……可他不会是一个好丞相。”
“他是的。”
“他古板、固执、不懂变通。”
“他是的。”
“他做起事来不顾一切,不会为自己留后路。”
“他是的。”
“他会让自己陷进去的……”
“——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孙权怒吼着打断我的话,但转眼,他又克制住自己的怒火,沉着地说:“伯言做事你知道的,他会是一个好丞相。你说的这些跟当不当丞相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陛下啊……”我哀求着,“如果您只是想让他当丞相,为什么还要他辅助太子呢,为什么让他拜相之后就去武昌,非诏不得入朝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他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你一定会赢,但又不想伤害他是吗?”
“……是的。”
“哈哈哈!”他竟大笑起来,“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跟朕没有任何关系。”
“陛下,”我上前两步,拉着他的手说,“他是您的臣子,放过他吧。”
“我放过他,谁又放过我呢?”他终于是发作起来,一把推开我,“你说,谁放过我?天会放过我吗?天会放过我——”
声音突然中断。眼前他的背影,开始不安地颤抖。
我茫然了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走上前,想要扶住他。
“滚!你滚!别靠近我!”他仍是背对着我,却一把推开我。他好用力,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可站稳之后,我还是走上前去扶住他。
“陛下,怎么了陛下?”我惊恐地问,感觉怀中他的手臂在激烈地抽搐。
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我,可仍是捂住了脸,断断续续地说:“你快点走,不要看朕。朕以后也不要看到你。你走……”
可是我没有走。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看他的脸。于是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扯开,而他已无力挣扎。
看到他的面容那一刻,我不由讶然。
那是一张陌生而丑恶的脸。眉眼都已歪斜,嘴角流淌着口水,他不停地抽搐着,斜睨着我,却再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为什么他突然闭门不见任何人,尤其拒绝见我。
我明白为什么素来不喜欢薰香的他会带着一身草药香气出现在我面前。
我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恐惧于健康有力的朝臣。
他比别人更害怕衰老,可衰老第一个没有放过的就是他。
他中风了。
陆逊回武昌赴任那一天,我在渡口等他。
我在渡口站了好久,后来刮起了好大的风,渐渐渡口的人走得一个都不剩,可我依然站在那里。
风停的时候他也来了。一身素衣,干净得如同那些赴京赶考的书生。他看见我,怔了怔,终于是慢慢走过来。
“……安好?”走到我面前,沉默了许久,他问了句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
“很好。你呢?”我也只是说。
“还好。”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来送我。”
我突然想起一些依稀的往事。第一句对他说的话,也是“谢谢”而已。同样的声音,同样需要被压抑的感情。原来走了这么大一圈,最终还是转回起点。
命运和我开了一辈子玩笑呢。
我们沉默着站在那里。彼此都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需要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低着头,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