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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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积多年的贫穷。锡板天花板上漆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漆、地板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亚麻油毡:真是了不起,几乎快有考古价值了。大厅里亮着一颗黯淡的灯泡。有一扇门,门上好几个锁全部都是开的,里面传出音乐、笑声和食物的味道。奥伯龙朝它走去,却突然一阵害羞。该如何跟住在这种地方的人打招呼呢?他得好好学学,因为他身边极少出现不是从小就熟识的人,但现在他却被陌生人包围,好几百万个陌生人。
但他此刻就是不想走进那扇门。
他对自己感到恼怒,但无法改变心意,于是沿着大厅走下去。长廊底端有一扇门,门上装着一片镶有铁丝网的毛玻璃,日光从这儿透进来。他拉下门闩、打开门,发现眼前是街区正中央那片农家庭院。周围的建筑物上有数十扇门,每扇都不一样,各有不同的屏障:生锈的大门、链条、铁丝栅栏、门闩、锁,或者全部都有,但看起来却很脆弱,一副挡不住人的样子。这些门后面是什么?有些敞开着,他瞥见其中一扇门里有山羊。这时候,有个非常矮小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是个罗圈腿、手臂强壮无比的黑人,背上扛着一只巨大的粗麻布袋。尽管腿很短,他却用很快的速度穿过庭院(他没比小孩高到哪里去),因此奥伯龙对他高呼:“不好意思!”
他没停下脚步。是聋子吗?奥伯龙追过去。他没穿衣服吗?还是他穿着一件跟自己的肤色一样的吊带裤?“嘿。”奥伯龙大喊,男子因而停下。他又大又扁的黝黑头颅转过来,对奥伯龙咧嘴一笑,宽阔鼻子上方的眼睛像两条细缝。老天,这里的人长得还真有中世纪味道,奥伯龙心想,难道是因为贫穷吗?他思考该如何发问,因为他现在已经很肯定这家伙是智障,一定不会懂的。但那男子随即举起一根留着尖指甲的修长黑色手指,指向了奥伯龙背后。
他转过头去看。乔治·毛斯打开了一扇门,把三只猫放出来,但奥伯龙还来不及叫他,他就已经把门关上。他朝那扇门走去,在凹凸不平的菜园里踉跄前进,正要回头对那个矮小的黑人挥手道谢,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门内是一条走廊,他在走廊末端停下,嗅着食物的味道、侧耳倾听。里面似乎有人在吵架,有锅碗瓢盆当当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哭声。他推了推门,门就这样开了。
蜜蜂或海洋
他稍早看见的那个弄掉鸡蛋的女孩站在火炉前,身上还穿着那件金色礼服。有一个漂亮得几乎难以置信的小孩坐在她身旁的地板上,脸上爬满了脏污的泪水。乔治·毛斯坐在一张巨大的圆形餐桌前,沾满泥巴的靴子占去了桌下的大部分空间。“嘿。”他说,“来点吃的吧,伙计。睡得可好?”他用指关节敲了敲身旁的位子。那个宝宝对奥伯龙的兴趣只维持了片刻,随即准备好再哭一场,他天使般的嘴唇边吐出细小的泡沫。他扯了扯女孩的裙角。
“好啦,天杀的,伙计,”她温和地说,“别紧张。”口气就像在跟成年人说话。孩子仰望她,她则俯视他,两人似乎达成共识。他没有哭泣。她用一把长长的木汤匙迅速搅拌一只锅子,动用了全身的肌肉,金色礼服下的臀部姿势漂亮地前后晃动。奥伯龙看得目不转睛之时,乔治开口了。
“这是西尔维,伙计。西尔维,跟奥伯龙·巴纳柏打声招呼吧,他刚到大城闯荡。”
她立刻露出笑容,毫不虚假,仿佛冲破云层的阳光。奥伯龙僵硬地欠身,知道自己双眼蒙眬、脸颊凹陷。“要吃点早餐吗?”她问。
“他当然要。坐下来呀,表侄。”
她转回炉子前。旁边有一辆小小的陶瓷汽车,上面坐着两个头戴礼帽的小人物,分别写着“盐巴先生”和“胡椒先生”。她抓起其中一个,朝锅里一阵狂洒。奥伯龙坐下来,双手在身前交握。这厨房有菱格纹的窗户,外面就是那座农家庭院,有个人(不是奥伯龙看见的那个古怪男子)正把羊群赶到逐渐腐坏的植物之间。奥伯龙注意到他用的还是一根码尺。“你这儿房客很多吗?”他问乔治。
“噢,他们不大称得上是房客。”乔治说。
“他收留他们,”西尔维说,温情地看着乔治,“他们无家可归,都是些像我这样的人。因为他心肠很好。”她笑着搅拌锅中物。“迷失的小松鼠之类的。”
“我刚才遇到了一个人,”奥伯龙说,“有点像是黑人,在院子里……”他发现西尔维已经停止搅拌,转了过来。“很矮。”奥伯龙说,很惊讶他们变得这么安静。
“布朗尼,”西尔维说,“ 那是布朗尼。你看见了布朗尼?”
“应该吧,”奥伯龙说,“他是谁……”
“是啊,老布朗尼,”乔治说,“他有点孤僻,像个隐士。在这里工作很勤奋。”他好奇地看着奥伯龙。“希望你没有……”
“我不觉得他懂我在说什么。他就这样走了。”
“哦,”西尔维轻声说道,“布朗尼。”
“你也……呃,收留了他吗?”奥伯龙问乔治。
“嗯哼?谁?布朗尼吗?”乔治恍了神。“不是,老布朗尼一直都在这里,我猜啦,谁知道呢。现在听我说,”他断然改变话题,“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去交涉吗?”
奥伯龙从内袋里取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佩蒂、史密洛东和鲁思律师事务所”,然后是地址和电话。“ 这是我外公的律师,我得去问问遗产继承的事。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吗?”
乔治苦思了很久,把地址慢慢念出来,仿佛那是什么神秘语言。西尔维把披肩用力拉回肩上,端着一只热腾腾的破烂锅子来到餐桌前。“选蜜蜂或海洋吧,”她说,“你们的鬼东西来了。”她用力放下锅子。乔治感激地吸着蒸汽。“她不吃燕麦。”他对奥伯龙眨了眨眼睛。
她已经转过身去,脸上(其实是全身)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接着又在一瞬间完全改变,轻松优美地一把抱起那个孩子,他正企图吞下一支圆珠笔。“搞什么鬼!瞧瞧这个玩意儿。过来,你这家伙,瞧你这胖嘟嘟的脸颊,好可爱,是不是让人很想咬一口?嗯啊。”她贪婪地吸吮着他肥嘟嘟的棕色脸颊,他则紧闭着眼睛挣扎不已。她把他放在一张摇摇欲坠的高脚椅上,印在上面的熊跟兔子几乎都已磨损殆尽。她把食物放在他面前,开始喂他吃饭。宝宝张嘴,她就跟着张开嘴,作势含住一把假想的汤匙,一边利落地擦去他沾在脸上的食物。奥伯龙看着她,不自觉地跟着张开嘴巴。他慌忙闭上。
“嘿,你吃不吃东西呀?”西尔维喂完宝宝后,乔治问她。
“吃东西?”仿佛这是什么下流的提议。“我才刚回来!我要上床,伙计,然后睡觉。”她伸伸懒腰、打打哈欠,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了睡神。她慵懒地用搽了指甲油的纤长指甲搔搔肚皮。金色的礼服在她肚脐的地方微微凹下。奥伯龙总觉得她黝黑的身躯不论多么完美,都装不下她的灵魂:她整个人都迸发四射的智慧与感情,连她此刻扮演的疲倦衰弱都像光芒一样从她身上爆炸。
“蜜蜂或海洋?”他说。
有翅膀的信差
奥伯龙搭乘摇摇晃晃的地铁B线前往市中心,一路试图厘清乔治和西尔维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以参考)。乔治老得可以当西尔维的爸爸了,而奥伯龙还太年轻,因此觉得这种老少配很不可思议且令人反感。但她为他做早餐。她去睡觉时,上的又是哪张床?他希望……呃,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希望什么,而就在这时候,列车发生了紧急事故,让他瞬间忘了一切。列车开始剧烈地前后摇晃、发出惨烈的嘎吱声,似乎即将解体。奥伯龙跳起来。他耳里充满了嘈杂的金属撞击声,灯光闪烁一阵之后熄灭。奥伯龙抓紧一根冷冷的杆子,准备迎接撞击或出轨。接着他注意到车上每个人都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地读着外语报纸、轻摇婴儿车、翻找购物袋或平静地嚼着口香糖,老天爷,那些睡着的人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他们眼里唯一的怪事似乎就是他忽然跳起来,不过连这件事他们也只是偷瞄几眼而已。大难临头了!他透过脏得可笑的车窗看见另一辆列车沿着一条平行轨道朝他们猛冲过来,发出呼呼哨音、金属尖锐摩擦,他们就要擦撞了,另外那辆列车黄色的车窗(这是唯一可见的东西)像惊恐的眼睛般朝他们冲来。就在最后那一刹那,两列火车微微一转、各自朝平行方向猛冲而去,距离彼此只有几英寸,继续疯狂前进。奥伯龙在另外那辆列车上也看见了穿着外套的平静乘客,正在阅读外语报纸或翻找着购物袋。他又坐下来。
这一切发生时,有个一身破衣的老黑人一直轻轻拉着杆子站在车厢中央。噪声退去时,他说:“别误会我——别误会我。”同时对大家伸出一只长长的手,露出灰白的手掌,但这些他亟欲安抚的人却刻意忽视他。“别误会我。好啦,你们也知道,女人穿得漂亮就值得看一眼,你们知道,漂亮的东西嘛,就是好看,我说的是穿皮草的女人。好啦,别误会我——”他抱歉地摇摇头以防被批评,“——但你们知道,女人若是穿上皮草就会变得像那只动物一样。了解吧。习性会变得像她身上那件毛皮的主人。没错。”他摆出说书人的轻松姿态,带着没有恶意的亲密感扫视他的听众。当他把那件不像样的外套推到一边去、把手插到腰上时,奥伯龙看见他口袋里装了个沉甸甸的瓶子。“我那天才到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店去,”他说,“刚好有几位女士在问一件貂皮大衣的价格。”他摇摇头。“听着,上帝创造的所有动物里,黑貂这种动物一定是最低等的。黑貂这种动物,会吃自己的骨肉。你们听到没有?就是那样没错。黑貂是最肮脏、最下等、最卑鄙的动物,比臭鼬还要卑鄙、低等。各位,比臭鼬还低等,而你们一定知道臭鼬排行第几吧。好了!结果这几位漂亮的女士呢,这些连只苍蝇都舍不得杀的女士竟然在那儿抚摸这件用黑貂皮做的外套,是啊是啊,很棒吧——”他轻笑出声,实在忍不住笑意,“是啊是啊,那只动物的习性,别怀疑……”黄色的双眼望向奥伯龙,猜测他是现场唯一在认真听他说话的人,但不晓得自己猜对了没。“嗯哼,嗯哼。”演讲结束后他心不在焉地说,脸上是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眼神睿智、幽默,很像某种爬虫类,他似乎觉得奥伯龙很有趣。此时列车从一个转角呼啸而过,使得那男子向前冲去。他利落地踉跄了一下,虽然未能保持平衡但也始终没跌倒,口袋里的瓶子当啷撞在栏杆上。他经过时,奥伯龙听见他说:“扇子和皮草能掩饰一切。”由于列车开始减速,他又站直了身子,然后开始向后踉跄。车门开了,列车晃了最后一下,把他甩出车门。奥伯龙及时认出了自己要在这站下车,赶紧跟着跳出去。
到处是噪声和刺鼻的烟味,急迫的广播听起来就像断断续续的干扰音,但最后也淹没在列车的金属摩擦声和阵阵回音之间。奥伯龙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跟着一群群乘客爬上楼梯、斜坡、电扶梯,却发现自己似乎还是在地下。他在一个转角处瞥见那个黑人的外套,而到了下一个转角(这回似乎是要重新往下走)他就已经到了黑人身边。这时的他显得心事重重,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进,完全不像在列车上那样聒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