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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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太监若远若近的声音仿佛从呈报中传了出来:
“嘉靖四十四年二月二十二日未时,都察院御史王用汲派家人送年货至海瑞家被退回。”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辰时,镇抚司千户齐大柱派妻送年货至海瑞家被闭门不纳。午时,海瑞归,遣走齐妻,接受鸡蛋四枚。未时,海瑞携家织布一匹至前门外大街瑞兴布庄卖得铜钱十五吊,买鸡一只、鱼一条、米十五斤返家。”
嘉靖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接着往下看去。
太监若远若近的声音又从下面的呈报中传了出来:
“申时,海瑞接户部急报,赴通州军粮库解粮;二十八日辰时押粮至大兴赈灾。”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至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海瑞家皆大门禁闭,其母其妻未出门一步。初五申时末海瑞自大兴回,突发大病。海瑞妻求邻家唤王用汲和李时珍至,医病至子时。子时,王用汲接都察院急报回部院写贺表。是夜,李时珍留宿海家。”
嘉靖抬起了头默默地想着,想了片刻又接着往下看去。
太监若远若近的声音又从下页的呈报中响起: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七运河开航,海瑞送其母其妻搭乘李时珍客船南下。”
“自嘉靖四十四年七月至今,海瑞除赴吏部至大兴当差未到任何官员家造访;官员中除王用汲、齐大柱外亦无任何人至海瑞家造访。”
看完了最后一页,嘉靖的手擎着灯愣在那里,眼中的光也虚了。
远处传来了鸡鸣声,南窗已经有了一丝亮白。
“启奏主子万岁爷,提刑司奴才王五一奉旨陪户部尚书赵贞吉审海瑞回了。”大殿外传来了那个提刑太监的头儿的声音。
“过场走得快嘛!”嘉靖的目光想闪一下,却已经不亮了,“进来吧。”
提刑太监的头儿手捧着薄薄的一张审案记录低头哈腰碎步走了进来,赵贞吉跟着他走到了精舍门口。
赵贞吉跪下了,提刑太监的头儿捧着那一纸薄薄的审案记录进到精舍跪下双手高举上去。
赵贞吉头低着,却在感受着嘉靖的动态。
“扔在那里,朕不看。”嘉靖的声音既冷且虚。
“是。”提刑太监的头儿将审案记录摆在了御案上,低头哈腰又退了出去。
“内阁和六部九卿那些人的辩状也该敷衍完了吧,”嘉靖这话显然是在问赵贞吉。
赵贞吉深埋着头:“圣上是否叫臣去催拿?”
嘉靖:“来吧,都来吧,把他们都叫来吧。”
赵贞吉愣了一下,只好答道:“臣遵旨。”磕了个头爬起来向殿门退去。
嘉靖这才拿起了提刑太监的头儿送来的那张薄薄的审案记录看了起来,看着目光更虚了,又望向了精舍外的南窗。
远远近近已经鸡呜不已,朝暾满窗。
“奴才陈洪给主子万岁爷复旨来了。”殿外又传来了陈洪的声音。
嘉靖将手中那张纸往御案上一扔,闭上了眼:“进来吧。”
陈洪带着风尘轻步进来了,嘉靖睁开眼望着他,却见他两手空空,那目光立刻射出了疑询:“裕王没有写什么东西来吗?”
陈洪:“回主子,当然写了。”
嘉靖:“在哪里?”
陈洪跪下了:“主子万岁爷恕罪,裕王爷将写的请罪本章交给了李王妃和世子爷,让他们亲自带来了,要面呈主子。”
嘉靖的脸色立刻掠过了一道凄然,沉默了少顷:“叫他们进来吧。”
“是。”陈洪爬了起来飞快地走了出去。
嘉靖走回到蒲团前坐下。陈洪领着李妃和世子在精舍门外出现了。
李妃拉着世子在门外跪了下来:“臣妾李氏领世子朱翊钧叩见父皇皇爷爷!”
“进来。”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孙子。
“是。”李妃领着世子磕了个头,拉他站起来走进了精舍。
进来后李妃又要领着世子跪下,嘉靖立刻说道:“罢了。陈洪,赐座。”
“是呢。”陈洪答着连忙搬过一只绣墩摆在蒲团前的左侧,李妃只好深福了福挨着绣墩的边沿低头坐下了。
世子就站在母亲的身前,嘉靖望向了他:“过来。”
世子慢慢走了过去,嘉靖拉着他想把他抱到膝上,突然觉得没有了那个力气。
陈洪眼尖,几步跨了过去抱起了世子放在了嘉靖的膝上。
从昨夜震怒以来,嘉靖第一次有了慈容:“几个月不见,朕的孙子竟重了许多。”
李妃眼中闪出了泪花,却强装着笑容,提着裙裾在绣墩前又跪下了:“臣妾李氏带来了裕王的请罪本章,敬呈父皇御览。”
嘉靖只望着她,望着她手中的那道本章,没有吭声。陈洪紧张地低头站在那里。
嘉靖:“陈洪。”
“奴才在。”陈洪慌忙答道。
嘉靖:“到门外看看朕的那些忠臣们都来了没有。”
陈洪:“是。”
门外已经传来了徐阶的声音:“罪臣徐阶等敬候圣命!,…
陈洪:“回主子,已经来了。”
嘉靖:“有请!”
陈洪又怔了一下,对殿外呼道:“徐阶诸臣见驾!”
折腾了一个晚上,徐阶的眼圈已经有些黑了,紧跟在后面的李春芳、高拱和六部九卿那些堂官一个个眼睛都是绿的,这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连夜写好的辩状,双手捧着走到了精舍门外,跪了一地。
嘉靖望向了他们:“都拿了些什么?”
徐阶:“罪臣徐阶等奉旨写的辩状。”
嘉靖:“辩的什么?”
徐阶:“罪臣等与海瑞有无关联。”
嘉靖的目光望了一眼陈洪,示意他收上来。
陈洪连忙走到门口,将徐阶等人手中的辩状一一收了,又走回到嘉靖面前,捧在那里。
嘉靖的目光这时望向了仍然跪在面前的李妃和她依然举着的裕王那份请罪本章。
世子这时还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接在胸前,嘉靖竞对世子问道:“朱翊钧,你知道你父王还有门口那些大臣送来的都是什么吗?”
世子怯怯地答道:“回皇爷爷的话,都是让皇爷爷不高兴的东西。”
跪在精舍门外的徐阶等人这才微抬起了头,看见了世子竟坐在皇上的身上,一只只发绿的眼中似乎又见到了什么希望。
嘉靖依然问世子:“还是朕的孙子知道皇爷爷的心思。朕再问你,既然是皇爷爷不高兴的东西,咱们看还是不看?”
世子突然冒出一句惊人之语:“烧了它!”
“准旨!”嘉靖大声赞道,“陈洪,把他们写的这些东西还有裕王的请罪本章都给朕烧了。朕一个字也不看。”
“主子万岁爷圣明!”陈洪大声答道,紧接着从李妃手里把那份本章也拿了,然后走到一座香炉前,揭开了香炉盖,将那些本章辩状一份份放了进去。
香炉里立刻燃起了明火。
“圣上如天之仁,臣等感愧莫名!”徐阶代表众臣呼出了这激动的一声。
所有的人都趴了下去。李妃在精舍内也趴了下去。
嘉靖:“海瑞那个畜生在奏疏里将朕骂得一无是处,他想做比干,无奈朕不是纣王!他想青史留名,乱的却是朕的江山!朕也想清楚了,朕不上他的当!现在你们就把他写的那个东西拿去看了。看完了该怎么办你们去商量!陈洪。”
陈洪立刻将手中剩下的辩状都扔进火里,连忙回过头来:“主子,奴才在。”
嘉靖:“将那个畜生写的东西给徐阁老,发内阁六部九卿堂官通阅!”
陈洪:“是!”
西苑内阁值房
受了一夜的惊吓,徐阶、李春芳、高拱、赵贞吉直到这时才四颗人头凑在一起看着摆在正中大案上海瑞那道奏疏。六部九卿的堂官们还没轮上,这时便都站在值房的两侧看着内阁四员看奏疏时的神情反应。
四个人的神情反应立刻出来了:都震惊!都屏住呼吸!都不敢置信!
四个人把奏疏都看完了,又都愣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更没有一个人叫站在两恻的堂官们过去看奏疏。内阁值房又是一片死寂。
“阁老。”站在左侧第一位的是刑部尚书申时行,三法司会审坐在中间的必然是他,他必须问话了,“是否还让我们看看?”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徐阶。
徐阶没有看大家,而是看着值房门外耀眼的日光,自言自语地:“匪夷所思,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
“阁老。”赵贞吉此时不再叫徐阶师相:“赶快给大家看吧。看完后得立刻让三法司审案论罪!”
徐阶没有立刻表态,望了一眼李春芳,把目光落在高拱脸上:“二位有何意见?”
高拱接言了,那神情有些复杂:“先让大家看吧。”
徐阶这才望向两侧的堂官们:“大家慢慢看,看完再说。”说完这句对内阁其他三员:“我们让一让吧。”自己率先离开了大案。
高拱、李春芳和赵贞吉跟着离开了大案,腾出了空间。
两侧的堂官们反倒没有谁先走过来,而是这边的人看着那边的人,那边的人看着这边的人。
高拱不耐烦了:“申大人,你们刑部那边的人先过去看吧。”
申时行这才慢慢向大案走去,站在他那一侧的堂官们也跟着他慢慢向大案走去。
裕王府书房
这里也有一双目光在聚精地看着海瑞的奏疏,这奏疏不是原文,而是裕王凭记忆正在默写的摹本。
裕王还在一边想着一边默写最后一页,张居正却站在书案前不远的窗边一字一字地仔细看着,仔细琢磨,等着裕王默写完最后那页。裕王搁下了笔。
张居正:“王爷都默写完了?”
裕王疲惫地点了下头。
张居正趋了过去,捧起那一页墨迹未干的纸站在那里一口气看完了。
“王爷没有记错吗?”张居正抬起头望着裕王。
裕王:“错也不过数字而已,原文大体如此。太岳,真没想到这个海瑞会写出这样的奏疏。你怎么看’”
张居正略想了想:“天下第一疏!”
裕王眼睛亮了一下,显然是首肯了,接着问道:“这个人你怎么看?”
张居正:“还是那句话,国之利器!”
裕王拍了一下书案,接着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说得好,说得好。”
张居正知他在想,便静候地望着他。
果然裕王的眼睛又睁开了:“有什么办法能救这个人?
张居正沉思了良久,猛地抬起了头:“明日在内阁就要第一次论海瑞的罪。今晚我先去见徐师傅,转禀王爷的旨意。”
第三十六章
西苑内阁值房
由内阁阁员会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正副堂官会同审讯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这在大明朝还没有先例。
辰时初阁员们和三法司的正副堂官们就都到齐了,徐阶、李春芳、高拱、赵贞吉四位阁员还是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三法司的正堂官坐在左侧的大案前,副堂官则坐在右侧的大案前。
有旨意,三法司的正副堂官每人面前都摆着纸笔墨砚,同时记录,审完后六份记录要同时上呈皇上比对审看。
由于依然戴着脚镣手铐,海瑞特许用囚车从诏狱直接送来以免耽误时辰。
囚车直接辗到了值房的门口停下了。还是那个提刑太监的头儿,又加了镇抚司一个千户,两人走进了值房,在门口站定,向徐阶诸大臣一拱:“禀徐阁老众位大人,海瑞押到。”
众人都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
徐阶:“押进来吧。”
囚车车尾的门开了锁,打开了,两个锦衣卫在车尾旁站着,两个提刑太监各伸进手去将海瑞从囚车内提了下来。
海瑞站在地上,先抬起头望了一眼从东边刚刚升起的太阳,日光照在他的脸上,满脸闪光。
一个提刑太监:“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