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爱情-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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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死了!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墙角边的米卡的母亲。
她枯坐在那里,象房间里一件陈旧而又多余的摆设。
开始是蜂拥而至、后来是陆续清场的医护人员在她眼前进进出出,都没有带动她的任何表情,我走到她跟前,再次跟她重复我在几个小时前说的话,我说:“我们尽力了。”
她还是说,她知道了。她都看到了。
我问她:“要不要再看看你丈夫?”
“看够了,”她摇摇头,说:“一直在看,真的看够了······”
护工进来要把尸体推到停尸房了。
米卡的母亲和我一起随着尸体走出病房。
我告诉她,侯霓和毛毛现在在我家里。
她一点也不惊讶,也许是累极了、反应迟钝吧。
她说:“哦,那我就回去了。”
我害怕她回家以后会睹物思人,于是我跟着说:“要不,你到我那里休息一下吧,正好侯霓还可以陪陪你。”
她还是摇头,象是喃喃自语地说:“不用了,我只想回去睡个安稳觉······嗯,可以安稳了······”
快到下班的时候,皮埃尔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说,今天晚上给他们家的第四个孩子过一周岁的生日,他知道我没有自备车,问我要不要坐他的车一起走。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我承诺过的这个邀请。
我摇摇头说抱歉。
他马上问我:“是不是今天早上的病人死亡的情况影响了你的情绪?”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想当然地安慰我说:“是上帝想念他了,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牵强地笑笑。病人死在我的手上,怎么说也不是一件马上可以轻松忘记的事情。何况死者和我之间,还转弯抹角地有些别的牵扯。
皮埃尔又说,他准备了很多的上等白葡萄酒和新鲜生蚝。
我还是婉拒了。
有米卡在等,谁也拽不走我。
等到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毛毛已经睡了。厨房、吧台清洗得很整洁,把我这些天来积累的污垢都扫荡了,象是那种重新开始被人照顾着的生活。
米卡呆呆地坐在床头陪着毛毛,她的眼睛,是这屋子里唯一有点动静的东西,但那动静里注满的呆滞,象是另外的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孩子。
我一进门,习惯性地先去上了个厕所。卫生间里有着明显的被女人使用过的痕迹。我看到厕所的垃圾桶里有很多带血迹的手纸。
从厕所里出来,我看似随意地问了问米卡:“怎么,你来例假了啊?”
米卡看了看我,眨了眨睫毛,没有说话。
吧台上有米卡给我做好的饭菜。是久违了的家的气氛。
我一边拿碗盛饭,一边招呼米卡说:“过来陪陪我吧。”
这时候,我在米卡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随风而逝的笑容。
怎么来安慰她
我问米卡:“为什么不接家里的电话?”
米卡淡淡地说:“你没有让我接啊。”
我说:“你应该想到,除了我要找你,还有谁会找你找到我家来?”
米卡说:“我笨啊。”
我告诉米卡:“你继父死了,我本来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米卡问:“真的啊?”
我解释说:“手术后的并发症导致的脏器衰竭······我们尽力了。”
米卡沉静了一会儿,突然,她爆发出了嚎啕的哭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
她的抽泣牵扯着全身都在抽搐,那种激动远非一个“悲恸”可以形容。
我找来了纸巾,递给她。这个时候,让她先发泄出来应该比什么语言都更恰切。
米卡就这样抽搐着喘息着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把每一个毛孔的呼吸都全部调动和更新了一遍。
然后,我跟米卡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米卡红肿着眼睛点了点头。
死亡这个话题,因为刚刚的发生离得我们太近,我们都没有去碰。
夜里,我和她并躺在被子里,我问她:“为什么那天走了就不回来了?”
米卡摇摇头,不说话。
我伸手去抚摸她。她身上的气息总是吸引我的。
我掂量着自己的欲望和她的身体状况,问她,今天是你例假的第几天?
她回答我说,很多天了······半个月了吧。
我一惊。
医生的直觉让我赶紧直起身子,问她:“这不正常啊。你怎么了?你去医院检查过了吗?”
米卡还是摇头。
我是做过妇产科医生的,尽管那段时间简短得可以从我的履历里忽略掉,但是,有些常识、有些见识是会让我一生记得的。一个育龄女人,这样长时间的下身出血,如果不是内分泌的问题的话,就一定有其他的妇科疾患,比如盆腔炎、宫颈炎、或者是先兆流产、子宫外孕——出血是最明确的病兆。
我大致给米卡讲述了一下,然后,问米卡:“你身上经常有这种情况吗?”
米卡不说话。
我再问她:“你能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这很重要·······你是不是怀孕了啊?”
米卡无语,也不看我。
我能猜到她一定有什么隐衷。我也能猜到这个隐衷的大致方向。
我跟米卡说:“你跟我说实话,你不要瞒我什么,我是一个医生,现在我把你当成是我的病人。”
米卡把嘴唇咬得紧紧的,象是一种宣誓和决定,仿佛一松口就会流淌出一个惊天的秘密一样。
我把米卡的肩膀扳过来,我看到,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她咬紧的牙关处停留了那么短暂的一瞬,迅速地逃离了她俏丽、但苍白的面容。
米卡不说。
她侧过身子,上身顺着床架的靠背滑了下去,直到滑成了180度的样子。
她用沉默和假寐来回避我。
有些事情她心里是早有答案的,不过就是她不想告诉我罢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没什么好想的,这世道,有什么东西的得到和失去是光靠这种瞎扯淡的冥想可以实现呢?
我让自己和夜晚、和熟睡的毛毛一样安静。
我让这种安静维持了一段时间。
然后,我问米卡:“有些事情,你打算瞒我多久?”
我听见了米卡的抽泣。她隐忍着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是我知道她在哭。
我说:“宝贝儿,你告诉我,有什么可以和你来交换你的这些秘密?”
又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依然还是背对着的米卡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想好了,明天我还是回去。”
“看来我真是留不住你。你这个有故事的女人。”
他叫于勒
这个晚上,我最后跟米卡说的话是:“不管你打算怎么和我交往,明天,你必须去医院做检查。还有,我要知道你的检查结果。”
一如我预料的那样,当我第二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屋子里等待我的只有吧台上的饭菜和一纸字条。这次还好,她总算还写了点什么。米卡的临别留言非常简单,她只是说:“这些吃的东西要在微波炉里热一下。我走了。”
现在,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得到米卡。我有她家里的电话和地址。只要我愿意,10分钟以后我就可以马上再见到她。但是,当我嚼着米卡为我做的饭菜的时候,居然就没有要冲出
家门把她领回来的冲动。
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女人。她要固守着她那么多的故事,我能怎么办?
没有结果的花,开了也是痛苦。
三天后,我在我们心外科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米卡。
她是来医院了结她继父的所有后事。
一个法国小伙子陪着她来的,最后是那个小伙子作为病人家属在死亡证明的签收单上签的字。
米卡办完这些事情以后,带着她身边的那个法国年轻人,专门来找了我。
她低声细气地跟我说:“纪医生,我想告诉你——我马上要结婚了。”
“和他么?”我看了看她身边那个还算高大英俊的年轻人。
“他叫于勒。”
于勒——这是个我曾经听说过的名字······想起来了,米卡那个初恋故事里,有这样的一个男主角。
“他是·······”我想到了刚才他在死亡证明签收单上的签字。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你继父的儿子?
米卡显然是明白我的潜台词。她浅笑着,点点头。我很少看到她笑得那样的由衷。她说:“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这是米卡亲口跟我说的故事中最没被我当回事情的一个片断,原来竟是她的一段历史。真是冤枉了她的诚实。我开始慢慢回想着米卡当时跟我说的那些个句子,慢慢回想那是怎样的一个轮廓——噢,我明白了。米卡跟我描述过的那个故事里,好像也有青梅竹马的细节。原来,是这样的一种青梅竹马啊,挺好的。
“需要我送什么贺礼给你呢?”
米卡又笑了笑,说:“不用了。祝福我就好了。”
我点点头。
我无话可说。作为她生活中曾经有过的一个男人,谁能教我让我怎么在这个时候豁达地亮相?
我问她:“婚礼是什么时候?”
“我们两个星期以后去市政厅登记。”
“那,到时候,需要我去捧场吗?”
“你要是愿意去的话,当然好。”
我们一直在用中文说话,显然冷淡了那个于勒;不过是最多两分钟的冷淡,但是米卡也做出了讨好的姿态。她夸张地攀着他的肩膀,用法语跟他说:“宝贝啊,我在和医生说我们要结婚的事情。”
于勒于是呼应了米卡,当着我的面亲了亲米卡,然后搂着米卡问我说:“我的太太是不是很漂亮?”
我说:“当然,很漂亮。”
——我见证了她由表及里的全部美丽,有谁会象我这样对她的美丽发自肺腑地夸赞、又发自肺腑地忧伤?
米卡,曾经是我床上的爱人。
现在,她是别人身边的小鸟伊人。
而且,及至将来、和永远了······
我又想起米卡最后在我家的那一夜的情形,我问她:“你去医院检查了身体吗?”
米卡回避了我的话题,只是说:“纪医生,谢谢你。”
说完,米卡挽着那个洋鬼子走了。
看来,米卡一定知道她自己下身出血的原因,或者因为什么更明显的理由她要极力回避去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病情。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在乎自己呢。要知道,世上没有一种药是可以真正为人类泯灭创伤、挽回健康。
在我获知米卡婚讯的时候,我无名地涌起更多的担忧。
从他们离去的背影看,他们俩确实很登对、很协调。相比之下,我很有些自惭形秽。不承认我的沧桑和苍老是不行的。站在他们身后的我,更象他们的一个长辈。
这时候,我想到了单亦欣。
从头到脚都能和我看着般配的,也就是她那个层次的女人了。
给我预备好的爱人
米卡不是上帝给我预备好的爱人。
但是,她又总在我的周边围绕着、缠绕着我,就象八音盒里穿着芭蕾纱裙、勾着双臂旋转跳舞的那个美少女,音乐动起来,她就活了起来······
在我知道米卡婚讯的那个晚上,已经熟睡的我,被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醒······
这个星期,不是我值班啊。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我挂下电话就往米卡的家里赶。
一片狼籍。
比我上次看到的狼籍还要不堪——
墙上和地上都是喷溅出来的血迹。
米卡的母亲倒在血泊中。脖子那里有已经凝固变得黑红的血痕。
毛毛睁着他依旧茫然的眼睛看着这屋子里的一切。
米卡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米卡吓得连报警和叫救护车都不记得了。
但,她还记得我的号码。
在电话里,米卡就说了一句话:“于勒不小心把我妈妈杀了。”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同时来到的。
救护车上的急救医生做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被害人瞳孔扩散、已经停止了呼吸。
初步推测是因为刀口直击被害人的颈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