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之城-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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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真像个女人,尽管那时他还没完整地见过女人,但在心里,女人就是这样的,浑圆、饱满、结实,发出金色的光芒,逶迤的沙岭,滚圆而修长,流畅到不打一点折皱,光滑柔顺,细腻无比……
渐渐,灼人的热浪涌来,胸脯子开始蒸汗,脚底下腾起干热,直往裤腿里钻。还没到沙窝里,人们已叫喊热。平原上的人不经热,破烂儿心一沉,这点热都叫喊,真热起来咋干活?
脚底下开始踩黄毛柴、蒿子、沙米棵、梭梭,近了,一步步地,跋进了沙窝铺。
沙窝铺是四周的沙岭围起的一大片洼地,里面长满刺蓬、红柳、芨芨草、骆驼刺。靠近沙岭的地方,还长着沙米、蓬稞草、白茨果等。捡破烂以前,那时娘还活着,破烂儿好像七八岁,跟着娘来。娘说这里曾是一片湖,叫青土湖,湖水不很深,但也能没过人。水和天一个颜色,青里透蓝,蓝里透青。湖中生满芦苇,苇间穿游着鱼儿。秋天芦花开了,野鸭子飞来飞去,把拳头大的鸭蛋撒在湖里。后来湖干了,再后来这儿就成了沙地。娘是沙乡的女子,常带破烂儿进沙窝采撷。沙窝里宝贝多,白茨果像枸杞,酸甜酸甜的,采来可以当药材卖,也可以熬茶。蓬果烧成灰,可以和面蒸馍,也能当肥皂洗衣。特别是那沙葱和沙米,更可以腌菜,晒“粮食”。沙葱是一种针叶儿草,腌出来像韭菜,可以当咸菜吃。沙米是一种血节花,花开败结的籽,采回来拿簸箕簸干净,洗了晒干,就可以当粮食吃了。
眼下是三月底,还不到草青时节,植物们仍旧干枯着身子,风一吹,瑟瑟作响。
卸了牲口,破烂儿指挥着搭窝铺。窝铺就是拿几根杆子,插土里,绑好,上面遮一块破油布,人夜里睡。本来说好五十个人,临来时又多了两个。一个是队长二舅的小娃子,叫三成,才打学里出来,二舅让跟上炼炼,给不给工钱都成。一个是大姑,她放不下心,硬跟来了,说娘家队上她人熟,好喊叫。人群里还有几个女的,刘二病着,他婆姨来了,还有个杨家的丫头,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妇,家里等钱用。再就是跟大姑一齐玩大的招弟,出嫁给本队的墩子,墩子赶马车时摔断一条胳膊,队里当伤残养着,日子一直紧巴,硬缠着大姑要一道来,说挣几个钱给娃们扯几件衣裳。她自个是一身破衣裳,洗的倒干净,紧绷绷裹身上,衬得腰是腰身子是身子,很撩男人眼。
四个女人的窝铺搭在了远处,周围是一片密密的芨芨草。
次日微明,破烂儿吆喝人们起身干活。沙窝里日头大,干活不比平原,抓的是早晚两头子。夜里大姑已给分了工,张二爸打过井,领十个人打井。李三爸干活细劳,负责喊叫种树。四个女人两人两人轮换着做吃食。灶连夜就挖好了,破烂儿吆喝时,大姑已点起炊烟,袅袅轻烟升起,像升腾起一个希望,或是飘起一个如烟如雾的梦想。
沙窝里栽树,难倒是不难,把地挑成一道一道的沟,将沙拉出去,从远处取来松软的土,填进沟里,栽树,浇水。这一带已栽了不少树,祖祖辈辈,为了挡住沙子,不让它把村庄吞没,唯一的办法就是种树。树连成一道宽宽的屏障,隔断黄沙肆虐路,给人遮挡出一片活下去的世界。比起平原地带,沙乡人过得更苦焦,怕沙,又离不开沙。地里不长庄稼的年份,就得跑沙漠里找活命的路。挖煤的,狩猎的,拾野菜的,岁月教会沙乡人不少活下去的本领。
铁锨挖下去,滚滚沙尘扬了起来。沙是干塘子沙,风一卷,呼呼飞起来。早晨西北风厉,从沙岭上吼过来,老鹰扑食般卷了沙土就扬。霎时,眼前一片土蒙,沙尘呛得人不敢吸气,啸叫的沙粒不停地扑打人的面孔,脖颈,钻进人的身体。干了一阵,破烂儿才知道沙窝里干活是个啥滋味,怪不得本庄里那几个人宁可挨穷也不到这鬼地方挣钱。
太阳升起的时候,像是一箭射出个火轮子,极快,不像平原那样冉冉的,先探出个头,再消消停停露出身子。沙漠的日头像是弹出来的,“嗖”一下,就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渐渐,枯干的梭梭、沙米棵让太阳涂了层白光,骆驼悠悠晃进视线,像一个永远压不弯的老人,一步步迈着实在的步伐朝沙漠深处走去。早晨的骆驼头抬得极高,浑身充满豪气,激情十足。
破烂儿一边闷声干活,一边想心事。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心事很重的人。粗算起来,在河阳城他已混迹了十个年头,混出了一个“破烂儿”的名,这名虽不好听,心里头却实在。可河阳城仍像个陌生又冷酷的巨人,拒绝着他,抵制着他,甚至有时不拿他当人看。这个冷漠而坚硬的城市一如眼前浩瀚无际的沙漠,诱惑着他,悲伤着他。他多想挤进去,直直地挺起腰杆,冲它大吼,我不是破烂儿,我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多少个日夜里,他这么坚信着自己,坚信是人活下去的力量。
远处,大姑裹着红头巾,像一串火焰,扑扑的,他的心忽就热了。
正怔想着,人堆里突然爆出一串子笑,破烂儿回过神,细听,才知是有人说荤话。干活时寂寞,人们就拿段儿解闷,庄稼人就这点好,再苦再累,心却是透明的,从不拿愁呀闷的捆绑自己。闷了就说段子听,你说一个他接一个,再苦的活也轻轻松松干完了。
李三爸正讲着,刘二婆姨不依了,斗嘴说:“三爸知道得多,给我们讲讲呗。”
“真听啊?”李三爸一本正经道。
“听。”谁都竖直了耳朵。
“问你爹去。”
人堆哗一下笑开了。唯杨丫头红着脸,闷声低头干活。人们说困了,抬头瞅瞅破烂儿,见他一直不吭声,李三爸说:“掌柜的,说说城里的女子,听说城里女子夜里行好事前,先要把那地方洗一洗,有这事没?”
昨儿到现在,人们一直管破烂儿叫掌柜的。这是破烂儿长这么大头一回受尊重。在河阳,“掌柜的”一般指称那些家大业大又有声望的人,破烂儿听了,心里既热乎又忐忑,觉得大姑娘家队上的人真是不错。这阵听李三爸把他往荤处拉,猛地脸红耳热。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说过这种荤话儿,城里女子夜里做啥事,他从哪儿知晓?他连个囫囵女人身子都没见过,还说荤话哩。见破烂儿不吱声,其他人东一声西一声催上了,他一急,忙从衣袋里掏出烟:“抽烟,抽烟。”刘二婆姨笑说:“人家掌柜的还是个瓜蛋子,这号事张不开口。”李三爸抢话道:“你咋晓得人家是瓜蛋子,尝过?”人们又笑。刘二婆姨接过话茬:“我倒是想尝,就怕有人不让哩。”说笑间就有人朝做饭的那边望了望,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破烂儿感觉他们在望大姑,心一阵猛跳。
吃早饭时已近九点,大姑做的黄米干饭,炒白菜。一人端着高高一大碗,蹲沙地上吃。吃了没几口,有人叫起来,嚷着吃进了沙子,碜死了。破烂儿嘴里也碜碜的,但硬挨着。沙窝里的饭,哪有不碜的?边吃边偷偷瞅一眼大姑,见大姑正拿眼望他,忙低下头。
人多眼杂,又都是大姑娘家队上的,见面说话就得装成另一副样,反而不比以前自然。到了天黑,吃完仍掺有沙子的饭,人们三三两两躺在沙子上,让夜风吹干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夜色渐浓,喧嚣了一天的沙漠渐渐平静,凉凉的夜风,像温柔的手掌,抚摸着日头晒疼的脸。
一连几天,破烂儿都没机会跟大姑好好说上一阵话。说不清为啥,自打进了沙漠,脑子里尽想些过去的事儿,大姑对他的好,对他的关心一次次漫上心头,每每望见她,禁不住面红耳热,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以前他只把大姑当姐,一个能诉苦能说知心话的姐,从没想过别的。可是现在,不像了,心里头怪怪的,生出很多复杂模糊的念头,尤其是听李三爸和刘二婆姨说荤话时,忍不住就往大姑身上想。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人踩着稀薄的月光登上沙岭。夜晚的沙漠静谧安详,夜气无声地涌动,这是沙漠独有的夜气,似风,又不是风,似浪,又不是浪。它发出水一样的声音,哗哗地流动,轻柔,缥缈,像一个神秘的存在,洗涤人的灵魂。
风弱下来,渐渐,只有大漠的孱动声了。那是一种能把人的心扯得很远很远的声音。
他轻轻掬起一捧沙子,夜晚的沙子是那样的柔弱、细软,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奇怪这样柔软的东西咋会发出那样的尖啸,他把沙子慢慢撒在自己铜色的肌肤上,肌肤发出一阵清凉的欢叫,美妙的感觉迅疾涌遍周身。
他沉浸在大漠的孤独里,他觉得自己成了哲人,能跟大漠一样思考了。这个二十出头的乡下汉子头一次把人生两个字拿出来,细细地把玩,咂摸。渐渐,一个在心头孱动了无数次却总也捕捉不到的梦想变得清晰,他仿佛已看到自己的未来,那样明亮,那样清澈,他甚至能伸手触摸那清晰的脉络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声惊醒他,掉头一看,竟是大姑在为他遮挡着夜风。
他突然张开双臂,搂住她娇弱的身子。
没有反抗,没有抵挡,有的,是一阵紧过一阵的颤动。很久,大姑抬起头,喃喃道:“回去吧,夜深,风儿凉。”
他没法松手了,感觉再也丢不开她,猛一用力,更紧地搂住她。
可是,大姑推开了他,苍凉地说:“我是个寡妇,我不想毁你……”
次日,负责打井的张二爸说,三成那娃放井上不成,想换个人。破烂儿说,行,你挑上谁谁过去。
沙窝里打井,先按图上的尺寸把坑挖下去,挖到一百米时,水利局会派技术员来,再用钻头钻。水大约在二百米,支井架、箍井筒的事都由水利局的人专门指挥。张二爸的工作,就是先挖一百米,等水利局来了人,人家让咋做就咋做。当然,连人带机子,费用由破烂儿出。
三成挖树沟挖了一天,大姑嫌弹道:“三成,干活要狠着心,你那样,不是你干活,是活干你哩。”
“我又不拿工钱,爱咋干咋干。”三成是他爹硬逼来的,干这苦脏活,心里就有气,听大姑一嫌弹,口气就凶。大姑还要说啥,猛见破烂儿使眼色,话咽了肚里,脸却黑黑的。看得出,大姑见不上磨洋工的人。破烂儿虽清楚,工钱一个子儿少不了三成的,可毕竟他是队长的儿子,说重了他给你耍脸子,你有啥治?
果然,第二天,三成耍了脾气,说不干了,要回。大姑黑着脸说:“回就回,二舅还让你炼哩,炼个萝卜。”两人说着就吵了起来,破烂儿急了,挡在中间劝半天,才把姐弟俩劝开。破烂儿说了一堆好话,才把三成留住,最后给三成另行按当了个差事,专门拾柴火,三成才不嚷嚷了。
26
谁也想不到,三成拾了几天柴火,竟拾出一个天大的祸。
他和沙乡一个叫薛兰兰的女子好上了。
据三成说,他跟薛兰兰是先相好后在一起,不在一起她家不让薛兰兰嫁给他,可是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
薛兰兰家的人追来了,跟破烂儿讲理。说是讲理,其实是讲钱。
“你的人,你说个话,叫我告哩还是叫我死哩。”先找来的是兰兰妈,一个四十多岁的沙乡女人。
破烂儿怕事情张场,忙把兰兰妈拉到僻背处。“人呢?”他问。
“叫我给捆了!”兰兰妈恨恨道,接着又哌喊,“丢死先人呀,我不活了,我这就到公社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