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课-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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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莹鄙夷地问我:“你们这也叫朋友?”
“美术圈里就这样,酒桌上都是朋友,一碰到实际利益,一个比一个坏,都他妈是仇人!”
050
第二天上午,江葭终于来要录音光盘了。我对她说,我已经打算让梁莹去给她老爹当模特了,只是梁莹还不愿意,还要等待时机。
“你怎么突然想通了?”江葭问。
“我可不是为那二十万,而是觉得老爷子真需要一个好模特,既然他看上了梁莹,撮合成了也是好事。”
“你怎么说都行,事成之后二十万我肯定会给你。你去采访的时候可以把她也带去,让她也受点感染。没准她也会被老爷子感动呢。”
我点点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能改变想法,还不是因为听金卓如絮叨他的那些往事,被他对艺术的执著精神感动了?女人比男人感性,只要让梁莹亲自听金老爷子讲述他的那些故事,她一定会动容的,到时候再说服她就容易了。
“明天我要去上海,赶一个拍卖会,得一个多星期才回来,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可以找我老公。”
她留下了邓肯的手机号码。
051
但接下来的三天,我没有去采访金卓如。如果真要带梁莹去,要考虑该如何向她开口,贸然提出她肯定会拒绝的。只要梁莹晚上一回来,我就给她讲金卓如的故事,特别是他在重庆那段战乱年月的经历。梁莹听得很仔细,看得出她很有兴趣。在第三天的深夜里,当她为高念慈难产而死唏嘘不已的时候,我突然说:“明天你陪我一起去采访金卓如吧,怎么样?”
“干吗要我去?”
“你以前不是说想见大画家吗?否则也不会跟我一起去美院。再说我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帮忙,又得调录音笔,又得记笔记,这老头子语速又快,弄得我手忙脚乱的。你要去了专门管录音笔,我专心记笔记,那就好多了。”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什么意思?”
“当初我拒绝去他家给他当模特,有一半是为你考虑,觉得你肯定会反对的。现在倒好,你居然帮着撮合。”
“我也是被他感动了,你是没听他自己诉说他的经历,听了你也会感动的。”
“狐狸尾巴露出来吧——还是想让我给他当模特!”
“给他当模特又有什么不好?起码比给我当模特强。我那都是糊涂乱画,而他呢,一张画出手起码是几万十几万,上百万的都有,他又那么看中你,没准儿能画出精品呢,你也算为中国美术事业做了贡献。”
“你怎么变得这么高尚了?我晚上要去酒吧干活,白天再陪你去采访,我机器人呀?”
“你要是真给他当了模特,大可把酒吧里的工作辞掉,江葭开出的价码很高啦!一天八小时就是八百,顶你在酒吧干一个月的!”
“少提他女儿,我最烦那个富婆了。”
“那你答应了?”
“明天再说!”梁莹翻身睡去。但我了解她,她这样说就等于答应了。
正在暗自庆幸,突然又想到是否把那二十万版权的事告诉她,如果不告诉她,她将来一旦知道了,肯定会觉得我是为了钱才让她去给金卓如当模特的,是在拿她和江葭作交易。但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说。真要说了她也许就不会陪我去见金卓如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见到老爷子。
052
那天去金卓如家之前,我破例没有打电话。金卓如天天都在家,哪儿也不会去,而我也想看看他的日常状态,如果能看到他作画就再好不过了。反正带上了他日思夜想的梁莹,他肯定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的。
下午三点我们来到他家门口,按门铃,迟迟没有人来开门。小保姆的耳朵聋了?只好往里头打电话,一听说是我在门口,小保姆向金卓如请示了一句,立刻过来给开门了。可见我后面还跟着梁莹,小保姆又让我等一下,还要回去请示金老头。
金卓如披着小棉袄迎了出来,还没走到门口就说:“快请进快请进。”他见到梁莹的欣喜溢于言表,眼皮眨巴了好几下,又用手指揉了揉。但他并没有向我问及梁莹,而是把我们往里迎,边走边说:“我正在处理一部分劣作,院子里乱得很。”
我们走进院子,见有好多几平米宽的木板油画搁到了院子里,好多布面油画被剪成了碎布条,更多的是已经撕毁和尚未来得及撕毁的国画,堆得到处都是。我有些触目惊心,要知道他的画作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啊,为什么要毁掉呢?看着那些已经被腰斩和等待临刑的裸体美女,还真有点怜香惜玉的痛心。
“你这次来是……”他终于回头问了一句。
“真是不巧,我本是来采访您的,没想到您这么忙……”
“没事没事,这些画什么时候处理都行,你女朋友……”
“她是来帮我整理录音的,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
“哦……”金卓如有点失望,但仍然很热情,“好,好,欢迎你们以后常来,随时都可以来。”
我们走进客厅,保姆送上了香茶。我没有开始采访,而是先问他为什么要毁掉那么多的画作。
“你问院子里的那些画啊,我有一个术语,管那叫‘打胎’。也就是说,怀孕的时候已经检查出来,他们都是畸形儿,就不要让他们生出来了,自己打掉,胎死腹中,才不会谬种流传,害人害己。”
“可它们都是已经完成的作品,而且在我看来,都画得很好啊!”
“那是你的标准不高,在我看来,他们都很拙劣,好多是我的实验品,而做实验失败的机会比成功的机会要大得多。爱迪生做了几千次实验,最后才发明了电灯嘛。”
金卓如虽然一直在和我说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梁莹。目光不是火热的,反而非常冷峻,就像两把镭射手术刀,要透过她的衣服看到她的形体,甚至透过她的形体看到她的骨骼。梁莹低下头不敢抬起来。
“您一般要毁多少画?”
“三分之二吧,我一个季度就要集中起来处理一批劣作,毁掉三分之一,每半年又要处理三分之一,每年年底又要处理三分之一,这样算起来,差不多三分之二都被处理了。当然,在创作过程中也经常撕毁作品,有时候画着画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看怎么别扭,一气之下就用调色刀戳向画布,或者把宣纸撕得粉碎,弄得全身都是墨水,咯咯……”
“您处理的画,平庸如我辈者恐怕毕生都画不出来一幅。”
“不要小看自己嘛,谁知道你不是未来的梵高呢?只要你不小看自己,谁也不敢小看你。我这样严格要求自己,也是为了不小看自己,不把低劣的作品流出去。以前就有许多不成熟的作品,因为各种原因流失了出去,现在看到了真是汗颜。”
“您讲讲这方面的情况吧?”
“好。我在学生时代就撕毁过大量习作,那时候当然是不痛心的。从巴黎回国的时候,有许多画带不回来,本想送给罗斯,又觉得画得不好,毁了一大批,有一小部分留给了她,至今未见天日,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吧。文革的时候毁掉了自己以前的全部画作,那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毁。文革后这二十年呢,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有意识地将不成熟的作品全部毁掉,希望给世人留下精品。”
“文革时您为什么毁掉了以前的全部画作?”
“那时毁掉的全都是自己的心血结晶,包括好多从巴黎带回来的早期作品。毁掉作品是当时画家们的普遍作法,我并不是特例。红卫兵抄家很凶的,你不主动毁掉,让他们抄出来了就是罪状和把柄,不得不毁啊!”
“您一定很痛心吧?”
“痛不欲生。66年8月,‘破四旧’开始,东安市场改为东风市场,全聚德改为北京烤鸭店,亨得利改为首都钟表店,荣宝斋改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二门市部,东交民巷改为反帝路,西交民巷改为反修路,光华路改为援越路,长安街改为东方红大道,你想想,那是什么形势?几天之后,一些人打着革命的旗号,来到我们学院造反,声称要给美院的‘文化革命’加一把火。全校师生都被赶到小操场上,操场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一大堆艺术品。这里面有雕塑系的师生们经过多年的往返从大西北的几处石窟寺里收集而来的历代珍贵散碎的佛像雕刻和拓片,有我们这些过去留学欧美各国的雕刻家画家们自己在欧洲各国画廊里和博物馆里翻模的精美石膏人体,或是节衣缩食为学校买下的人像复制品。这些宝贵的艺术珍品,昔日都是妥善地存放在教学楼最好的房间里,如今全被野蛮地抛掷在操场上。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将这些东西砸碎,踩烂,然后一把火烧了!我本来不想哭,但发现夹杂在这批歹徒中竟然有一些本院的学生在拍手欢呼时,眼泪还是不禁夺眶而出……”
金卓如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接着说:“回到家里我就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学院的教具都烧光了,自己的作品如果不想办法处理掉,就等着红卫兵来抄吧。开始还舍不得毁,想藏,我把屋顶的火炉烟囱上拆去砖头,露出一个大洞,把用牛皮纸包好的几十卷画放进去,然后重新砌了一道假墙,使外人看不出破绽。天亮前刚将画藏好,中午一觉醒来又害怕,又把它拿下来了,想着藏起来一旦被发现,就会罪上加罪!”
金卓如痛苦地闭上眼睛,使劲捶了捶腿,接着说:“我痛下决心将它们全部毁掉,让小葭妈妈在屋子里生一大盆火。不敢到院子里生火,怕人发现。将几千幅国画全部扔了进去,看着自己半生的心血在火中抽搐,扭曲,化作青烟,化作纸灰,闻着刺鼻的焦糊味,真是肝肠寸断!我又用小刀去划那些油画,划了几幅就哭了,嚎啕大哭。小葭妈妈看我太难过了,就悄悄找来一桶油漆,将我的几百幅油画全都刷上了油漆。做完了这些之后,我感觉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全都毁掉了?可有一些早期作品怎么在拍卖会上还能见到?”
“那是在早年就已经流失出去的。比方说有一套《金陵十二钗》,画得很糟,但因为当时由博物馆保存,就躲过了文革,现在流入了市场。”
“那是怎么回事?”
“我回国之后,开始在中央美院任教,与美院的教学方针格格不入。我国的美术教育已经‘全盘苏化’了,就是只能模仿苏联现实主义画派,用写实手法描绘情节性的画面,配合中心,图解概念,这成为绘画的惟一正宗。当时有个笑话,说美院只有一位教授,那就是徐延苏教授。就是徐悲鸿的写实主义绘画,延安的版画流派,和苏联的巡回展览画派,其他的画法一概被排斥。我刚从巴黎回来,知道这样的做法完全是倒退,早在二十年代林风眠、潘玉良回国的时候就已经将现代主义绘画介绍到中国,而到了五十年代,我们却要故步自封,跟着苏联人的屁股后面转。因此我在美院一直受排挤,后来被调到清华大学建筑系、北京艺术学院、中央工艺美院任教,正是因为好多人容不下我。”
“为什么容不下您,您画您自己的不就行了?”
“我那时三十出头,血气方刚,口无遮拦。我是留法回来的,见过的世面比国内的画家要大,自然瞧不起他们,无意间也在言谈中流露出来。他们把学生紧紧套在苏联巡回展览画派的笼子里,以这一画派的标准把学生的才华随意锯短拉长,只强调技法的训练而忽视美术修养和想象力、表现力的重要性,我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