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故事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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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瑞的敌意让钻石更加神经敏感,一想到宴会,便压得他失去食欲。他一度以为自己生病,希望藉此躲掉宴会,但那天来临,他也到场了。不像父亲那般引人注目、显赫夸张,但在场,微笑、跳舞。所有童年玩伴都在场,看来全都配对成婚,但打情骂俏仍满天飞,还有几个漂亮女孩老是在他身边。他喝了很多酿酒师嘎其的上等啤酒,发现自己只有一边随乐起舞,一边说笑,才能忍受音乐。于是他轮流与所有漂亮女孩跳舞,再与二度出现的人继续共舞——当然,每个女孩都再度出现。
这是阿金家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宴会,舞池从阿金家一路铺设到镇上绿地,一顶帐棚供老镇民吃吃喝喝、说长道短,还有新衣服给孩子;更有杂耍、木偶戏团,有些应聘而来,有些自行上场,趁机想多捞些钱,享用免费啤酒。庆典总吸引巡回表演者与乐师,这是他们赖以维生的场合,即使不请自来,也受到欢迎。叙事歌者嗓音深沉,嗡鸣风笛,对着山顶大橡树下一群人唱《龙主行谊》。泰瑞乐团的竖琴、横笛、六弦提琴、小鼓等乐手下台休息、喘口气、喝杯酒时,新乐团跳上舞池。「嘿,拉必的乐团来了!」最靠近钻石的漂亮女孩喊道,「快来,他们最棒!」
拉必肤色浅淡,外貌俗气,吹着双簧木号角。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六弦提琴手、小鼓手,与吹横笛的玫瑰。第一曲是踏步舞,节奏明快,对某些舞者来说简直太快。钻石和舞伴留在舞池中,两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舞毕,大伙儿欢呼鼓掌。「啤酒!」钻石大喊,被一团年轻男女又笑又闹地簇拥而去。
他听到身后下一首曲子响起,六弦提琴独奏,男高音般浑厚哀伤的嗓音:《爱人去向》。
他一口气吞饮下整杯啤酒,身边所有女孩看着他咽喉上健壮的肌肉,她们又笑又闹,他则像受苍蝇骚扰的驮马般全身颤抖。他说:「喔!我不能……」穿过满挂灯笼的酿酒摊,朝暮色飞奔。「他要去哪儿啊?」一人问道。另一人接口:「他会回来的。」然后她们又笑又闹。
曲子结束。「黑玫瑰。」钻石在她身后黑暗里唤着。她转头,看着他。两人同高,她盘腿坐在舞台上,他跪在草丛间。
「来土堆这里。」他说。
她一语不发。拉必瞥向她,将木号角举到唇边。鼓手在小鼓上击出三拍子,奏起水手的吉格舞曲。
她再度转头张望,钻石已经消失。
泰瑞约一小时后带着乐团返回,不感谢有喘息的机会,还因啤酒益发脾气恶劣。他打断演奏及舞蹈,大声叫拉必滚开。
「弹竖琴的,去弹鼻屎!」拉必说,泰瑞听了大怒,围观群众纷纷选边支持,趁着短暂的争吵高潮,玫瑰将横笛放入口袋,偷偷溜走。
远离了宴会灯笼,四周一片黑暗,但她在黑暗中认得路。他在那里。这两年,柳树都长起来了,绿色垂条及细长坠挂的叶片间,仅容方寸之地席坐。
音乐重新奏起,远远传来,夜风与河流流洩的呢喃,模糊了乐音。
「你要做什么,钻石?」
「说话。」
他们在对方眼里,只是声音与阴影。
「说。」她道。
「我想请妳跟我一起离开。」他说。
「什么时候?」
「那时候。我们吵架的时候。我说错了,我那时以为……」静默漫长。「我以为可以继续逃跑,和妳。然后演奏音乐,以此维生。我俩一起。我本来想说这些。」
「你没说。」
「我知道。我说错了、做错了。我背叛了一切。魔法、音乐,还有妳。」
「我还好。」她说。
「是吗?」
「我不擅于吹横笛,但也还过得去。你没教我的,必要时,我用咒文搪塞。乐团的人也都不错。拉必不像外表那么讨厌,没人欺负我,收入也不错。冬天,我跟妈妈一起住,帮她点忙。所以我还好。你呢,小钻?」
「一塌胡涂。」
她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
「我想我们当时是孩子,」他说:「如今……」
「什么改变了?」
「我下了错误决定。」
「一次吗?」她问:「还是两次?」
「两次。」
「事不过三。」
两人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她可在扶疏叶影间隐约辨出他的身影。「你比以前高大了。你还会点起光吗,小钻?我想看你。」
他摇头。
「那是你会,而我一直不会的事。而且你始终不能教我。」
「我那时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说:「有时灵,有时不灵。」
「南港的巫师没有教你怎样才灵吗?」
「他只教我真名。」
「你现在为什么办不到?」
「我放弃了,黑玫瑰。我必须选择它,放弃别的,否则就不做。必须心无旁骛。」
「我看不出有这必要。」她说:「我妈妈会治高烧、让生产顺利、找寻丢掉的戒指——也许这跟巫师或龙主会的事情相比,算不了什么,但也不能说她完全没有作为,而且她从没为此放弃任何事物。生下我没有妨碍她继续当女巫,她怀了我好学习怎么接生!就因为我从你那里学会演奏音乐,我就必须放弃念咒吗?我也可以降高烧。你为什么非得停下一件事,好做另一件事?」
「我父亲,」他答道,稍顿,出声,仿佛发笑,「钱和音乐,这两样配不起来。」
「父亲,和女巫的女儿。」黑玫瑰说。
两人之间再度沉默。柳叶轻拂。
「黑玫瑰,妳愿意回到我身边吗?」他问,「妳愿意跟我走、跟我住、嫁给我吗?」
「我不要住你爸爸家。」
「哪里都好。我们私奔。」
「但你不能拥有没有音乐的我。」
「或没有妳的音乐。」
「我愿意。」
「拉必缺竖琴手吗?」
她迟疑,笑道:「除非他不想留住横笛手。」
「自从离开后,我再没练习过了,」他说:「但音乐一直徘徊在我脑海里,而妳……」她向他伸出双手。两人面对面跪着,柳叶拨弄发丝。两人接吻,小心翼翼开始。
钻石离家后那些年,阿金赚的钱比以往更多。所有交易都有利可获,仿佛好运黏着他,甩也甩不掉。他变得非常富有。
他没原谅儿子。此事原可欢喜收场,但他不愿意。在命名日晚上和女巫的女儿跑了,一字不留,丢下未完成的正事,成了流浪乐师、竖琴手,为了几分钱又唱又弹又卖笑……对阿金来说,整件事只有耻辱、痛苦及愤怒。于是,他有了自己的悲剧。
托莉长期与他共享这悲剧,唯有对丈夫说谎,才能见到钻石,她发现这不容易。她一想钻石可能挨饿或睡不暖,就伤心落泪,寒冷秋夜格外哀戚。时光推移,她听人提起他已成为西黑弗诺的美声歌手钻石、在剑塔中为勋爵演奏献唱的钻石,心才逐渐轻松。一次,趁阿金下南港,她与阿缠搭乘驴车,驾至东丘,听钻石唱《消失女王的叙事诗》,玫瑰坐在她俩身旁,小托莉坐在托莉膝上。纵然不是皆大欢喜,却是真实的喜悦,毕竟,除此已别无所求。
爱人去向(轻快流畅)
我爱人去向何方 我 亦跟随 他船桨划往何方 我同往
我们将一同欢笑 亦将一同哭泣 他生 我亦生 他死我亦死
大地之骨
又下起雨。锐亚白的巫师蠢蠢欲动,想念个气候咒,只是个轻微细小的咒语,把雨送到山的另一面。他骨头酸疼,酸疼地渴望太阳露个脸,照遍皮肉、将他彻底烘干。他当然可以念个解痛咒,但那顶多只能暂时隐藏酸疼,这病症无药可治。老骨头需要太阳。巫师动也不动,站在家门口,介于黝暗房间及雨丝穿梭的开阔天空间,妨碍自己念咒,气自己妨碍自己,气自己必须受妨碍。
杜藻从不咒骂——力之子不咒骂,因为不安全——但他以咳嗽般的咆哮清清喉咙,像熊一样。须臾,一声雷响自云雾迷藏的弓忒山坡向下滚去,自北往南回响一阵后,消逝在云雾弥漫的林里。
杜藻心想,这阵雷是个好兆头,雨很快就会停了。他拉起兜帽,走入雨中喂鸡。
他查看鸡舍,找到三颗蛋。红布卡正在孵蛋,不久便可孵化。它患虱虫病,变得蓬头垢面、精疲力竭。杜藻说了几个防虱的字,并提醒自己,小鸡一孵出来就要清理巢窝。他走到鸡圈,褐布卡、小灰、长腿、纯白和国王正挤在屋檐下,对雨发表宽厚、泼辣的议论。
巫师对鸡群说:「中午雨就会停了。」他喂饱鸡群,湿答答地踏回屋里,握着三颗温暖鸡蛋。他儿时喜欢在稀泥里行走,犹记当时喜爱泥泞在趾缝间的沁凉;如今,他仍爱光着脚到处走,但已不再喜欢稀泥。那玩意儿黏黏的,而且他讨厌每次进屋前,还得弯腰把脚清干净。以前是泥巴地还不打紧,如今为了避免湿寒渗入他的骨头,家里可有了片木板地,像领主、商人、大法师一样。不是巫师自己的主意,是去年春天「缄默」从弓忒港上来,为老屋铺了一层地板。两人为此又起争执。都这么久了,他早该知道,跟缄默辩论没有用。
「我踩了七十五年的泥巴地,」杜藻当时说道,「再踩几年也死不了我!」
缄默自然没有响应,让杜藻从头到尾听入自己的词句,感受其中的愚蠢。
「泥巴地比较容易保持干净。」杜藻说,也明白挣扎无用。的确,一块填压妥当的陶土地只需偶尔清扫,再洒点水避免尘土飞起就好,但听起来还是一样蠢。
「谁来铺地板?」他问,如今只能发发牢骚。
缄默点头,意指自己。
这孩子其实还真是一流的工人、木匠、组柜工、铺石工、屋顶工。这点在他还受教于杜藻,住在山上时,就已表露无遗。他在弓忒港那些有钱人家中的生活,也未让他变得手拙。他驱着老太婆的牛车队,从锐亚白老六磨坊买来木板,铺成地板,隔天再趁老法师去泥沼湖采集草药时,打亮磨光。杜藻回到家时,地板已完工,如深黑湖泊般闪闪发光。「现在每次进屋都得洗脚了。」他嘟囔抱怨,小心翼翼走入。木材如此光滑,光脚踩着仿佛是柔软的。「真像丝缎。你不可能没施一、两个咒法就在一天内完成。看看这有宫殿地板的村野茅屋!好吧,等冬天来,火光照在上面时可好看了!还是我现在得弄条地毯来?金线织的细羊毛地毯如何?」
缄默微笑,很满意自己的手工。
几年前,缄默出现在杜藻家门。嗯,不对,一定有二十年、二十五年了吧。离现在好一阵子了。他当年真是个孩子,长腿、粗发、细脸,坚毅的嘴、清澄的眼。「你想做啥?」巫师问道,很清楚这孩子想要什么、其他人想要什么,所以不让眼睛对上那清澈双眸。他是个好老师,弓忒最好的老师,他自己也清楚这点,但他已厌倦教学,不想再收学徒在身边碍手碍脚。况且,他感到危险。
「学习。」男孩轻道。
「去柔克。」巫师说。男孩穿着鞋和一件不错的皮背心,可以付船费,或赚钱去学院。
「我去过了。」
听到这句,杜藻又上下打量。没有斗篷、没有巫杖。
「失败了?被驱离?还是逃跑?」
男孩对每个问题都摇头,闭起眼睛。嘴巴早已闭上。他站在那儿,专注精神,忍受痛苦,深吸一口气,然后直视巫师双眼。
「我精擅的事物在此,在弓忒。」他说,依然似耳语。「我师傅是赫雷。」
一听这话,真名为赫雷的巫师像男孩一般静立、回望,直到男孩垂下目光。
杜藻于静默中寻求男孩真名,看到